在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5年前,我8岁,父亲离去后,我开始寄住校院。我在校院独自生活,这对我来说也平常,我一向专行,不与人讲话,祖母非常担心我的生活,把我委托给在校院当药剂老师的一个老伯,老伯人很和善,孤身一人,脾气基本没有,对我也挺关心,可只要一弄起他的药草起来,便将整个世界全抛在脑后,这样一来,我和他倒是十分的对脾气,他常一人闷头闷脑地捣鼓着草药,我也不声不响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校院建在臆城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四方方,与巫院相邻,四周围有高高的石土围墙,而药剂老伯和我住在东边一片破败不堪的树林里,除了树以外,还有各式各样的矮灌,不曾有人涉入的草地已经长起一人多深的杂草,无论季节如何交替,都给人一种阴暗萧瑟之感。加之药剂老伯本人,我觉得此地根本就是太阳不能涉足的地方,阴暗和潮乎乎的气味如同地上的灰尘一样翩翩起舞。
药剂师也常跟我说话,内容大多是他年轻时的种种往事,他说我父亲常常光着屁股跟着他翻山越岭,后来长大了,就不把他这个老头放在眼里了。但大部分的时间他都一门心思地钻在药草丛里,连食欲也一同消失掉了。在屋子的后院,有一个很大的种植地,都是老伯一手操办的,他从不要人帮忙,那怕是浇水施肥的事也是自己亲自去做,屋内摆放像迷宫一样的药罐便是他的杰作。还有一点我着实惊讶,纵使药罐再多他也从未混淆过,他总能准确无误地找想要的药草。
四月的一天,我从校院回来,他晕迷不醒地倒在药罐丛中,不省人事,手里捏着一柄黑色的草叶。我并未感到惊恐,因为之前这类事也发生过几次,有时在后院,有时有种植园里,经验告诉我,置之不理。这么说虽不尽人情,但实际情况是干着急也帮不上忙,谁也不知道他此时在那个未知的世界。拖也拖不动,只得让他躺在原地,替他喂水,擦脸,甚至还帮他梳理头发,他的头发已经拧成一块,我花了些时间,才慢慢理顺,大约一两个小时后他醒来,发现头发与之前不同,有些恼怒,但我就喜欢干这个。我坐在旁边,纹丝不动,静静盯着他的脸。可这次情况有点不同,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我一连等了五天,学校也没有去,不停给他喂水、擦脸,一个小时往他胸口挤压一次。也许我应该叫其它的人来,可惜上课的老师一个也没有来,他们甚至不知道我住的地方,和什么人在一起。
但第6天,有一个人拜访,一个巫师。
此人穿一件藏青色的大衣,头被包裹着,只露出面积很小的一块脸,眼睛被上檐垂下来的布摭盖着,嘴唇很厚,胡子刮地干干净净,浑身透露一种诡密的气息,即使白天走在某处,他的身后也飘浮着厚厚的乌云——此人就给人这样一种印象。
“他怎样了?”他开口问我,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走进屋里,由于屋里本身很黑,他徒然像消失了一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对我的存在漠不关心,又或者已经熟然于心也未可知。
“不知道。”我应道。
他蹲身下来检查。
“心跳和体温都很正常,身体没有伤痕,呼吸也没有问题……”
“看起来更像是睡着了。”我说。
“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吧?”
“有过,但时间都很短,最长也不过三天,可这次……”
“说不定也有特殊情况。”他皱着眉头想了想,“打扰你了吧?”
“谈不上打扰。”我说。
我蹲下来和巫师一起看着药剂师的脸,仿佛地上是一堆不明物体。
“脸擦得够干净的。”他说
“没事可做。”
“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再也醒不过来?”我有些吃惊,“他死了?”
“不不不,还活着,以后如何,还不知道,完全靠他自己。”巫师说完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来转去。
我说:“就让他躺在这?”
“对,先不要动他,哪里倒下去的,那里站起来。”
我应声点头,也觉得他说得有理:哪里倒下去的,那里站起来。
然后谁也没有再开口讲话,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巫师怪异地屋子里走来走去,他的身体像幽灵,如幻影出现在他想去的地方。
“这就告辞了。”他打开门,转过头对我说,“放松些,不要担心,到别处去走走,在上学?
我点头。
“别在乎那事,这不妨说是他研究的一部分。过几天我再来。”他顶着乌云走到外面,刚才还万里无云的天空马上变得一筹莫展。不由说,只有佩服没有其它。不过也很麻烦,想到睡觉的时候望着屋顶,恐怕很难安静地睡过去。
但我的担心却并没有由此减弱,或仰说只有增加。一来二去,不吃不喝,静止不动地躺在地上,非死不可。我每天给他喂水三次,按摩身体,擦脸,我并不知道对他有没用处,但至少不坏。其它时间就抱着父亲的书坐在旁边,没有点灯,反正就书而言,什么也看不见,游丝一样黑乌乌的页面在我脑子还是一片空白,父亲这是怎么了,走时非得留下这本书让人大伤脑筋吗?
十五天后,对药剂老伯醒来再不抱什么希望,我像平常开始上学,早上喂水按摩一次,中午返回,再重复一次。有几次我都想替他翻一次身,但转念还是放弃了,“那里倒下的,那里站起来。”正确!百分之三百的有道理!
第十九天的一个下午,我坐在屋檐下眺望夕阳,天地间无不被染成了红色,包括地上毫不起眼的甲壳虫,全都红通通一片,红得异同寻常,就在这种样的暮色当中,我看到一个通体黑色的人走过来,第一反应我以为是先前的那个巫师,可是头顶不见乌云,就其身形也有明显得不同。随着他渐行渐近,我闻到一股颇让人怦然心动的气味。
装束和上次那个基本相同,我只看得到他的嘴唇,并没有以往的弧线。走路也很正常,他迈开脚步时,露出棕绿色的靴子。
“你很会照看人。
听声音才发现原来是个女孩。年纪不大,大概十五六岁。
她见我不做声,继续说:“今天来准备把他带过去,看来现在他是醒不过来了。”声音耳沐春风,里面有一种惋惜的味道。她在药剂伯伯旁边转了一周,又慢慢踱进植药园,我尾随其后。
“你叫什么?”她问。
“查。”
“查?”她重复道,过了一会,她再次重复了一遍,像是咀嚼口中的饭粒是否合乎口味一样,“想坐一会,有地方吗?”
我把父亲的书从椅子上拿下来,请她坐下。我站在旁边,盯着她一动不动。
“这屋子够黑的,你习惯吗?”
“习惯。”
“干嘛这样盯着我?衣服规定要这样穿,我也讨厌的要命,但没有办法”,她试着把防风帽往上提了提,露出清澈明亮的眼睛,“这样如何?”她询问式地凝视我。
我不置可否,就像对药剂师无法醒来一样心怀疑问,同时,我发现屋子里所有的黑暗都被她的眼睛驱逐不见。
“你会弹琴吗?”她忽然问。
“不,不会的。”
她嘴角荡起微笑,像在平静的水面投了一块石头,那笑容势头不减,继续在脸部其它的地方慢慢舒展开来。
“告诉你,我弹琴十分拿手,比用水晶球更熟练,不怕告诉你,我对魔法啊咒语啊一点兴趣没有,但古筝,风琴却喜欢的不得了。”
“喜欢大象不喜欢河马。”我说。
“河马和大象?”她愕然,微皱的眉头里有一种讨人喜欢的孩子气。
我没有再说话。我想就此解释起必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告诉我,为什么一个人呢?”
“还有一个祖母。”我说。
她温柔怜惜(也许不是)地看着我,不知出于如何故,她的眼睛比刚才更加明亮了,像一团火在眼眶里跳跃。
“我有个弟弟,跟你差不多大,去年的一个秋天,跑到山谷玩,便再也没有回来,父母拜托巫院,派了很多人去找也没有找到,回来时只带了一根弟弟系在头上发绳。”她从怀里掏出一根紫色的发带,“诺,就是这根,你的头发够长的,好像没有用那东西。送给你吧。”
我犹豫不决。她把我拉过来,“就这样不见了,莫明其妙。父母伤心欲绝,责怪我没有把弟弟看好,一个10岁的孩子一下子能不见了,也不是我的能力范围能看管好的,你说是不是?这么说不是在推脱,我是说如果把责任一股脑全盖在我的头上,让我接受不了,能理解吗?”
她停下来,看着我,我点着头。
“他们一气之下就那我送了巫院。我之前跟他说过我讨厌巫院和那修道士一样的道服,他们故意惩罚。”
“可怜!”我说。
“是吗,”她笑起来,伸出纤长的手,抚着我的脸颊,她的手冰冷,活像刚从冰窟里出来。
“不会是被什么人捋去了吧?”我试着问。
“不是没这个可能,战争结束后,和青山地界也外的人商定多少年多少年不得相互侵犯,这一点也是听巫院的长老提起的,如果无视协议,吃亏的恐怕还是他们自己。群龙无首,恢复期一切都乱七八糟的,内部又发生过争端,各居各的地方,每年时不时会战一次,这样一来,臆城人要占领青山,简直轻而易举,只是苦于协议才没有发动进攻,这一点,臆城人还是相当保守的。”
“看得出来。”我附和道,“会不会是其它人做的好事?”
“你是指人类和兽人国?”她抓着大衣的下摆,像是被那衣服裹得难受,“很难说。”
说完,她侧头思索了一会,忽然站起身,“很久没有想这些事了,今天就说到这里,得回去了,那边催得紧呢。”
我本来还想就此说点什么的,现在只好作罢。
她走到老药剂师跟前,用手探了探鼻息和心跳,连眼睑,口腔和脉搏也测过了,动作熟练。她双手提了提他的衣襟,像是在测其重量。然后她稍一用力,把药剂师凌空举起,往肩上一扛,转身对我轻轻一笑。我非常吃惊,对她的力气。我马上把门打开,她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她身后洒满夕阳,为她脚下铺起一层金色大道。
她离去后,屋子马上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静静呆了一段时间,眼睛几乎不能从如此彻头彻尾的黑暗中适应过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让人心神不宁的黑暗,潮乎乎阴冷冷地从屋子里各个角落向我袭来,我不知道她的离去为何会造成这种现状,但这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我在药剂老伯刚才躺过的地方坐了一会,对各种药瓶注视良久,把洗具用品整理好。从半里远的小河提过来一桶水现在还剩下一半,从学校带回来的食物基本没动的放在一边,各种混杂的药剂味儿比以前更加强烈。
处理妥当后,我抱着父亲的书回到卧室,这时我心里不时闪现她挤在头顶的帽尖。
药剂师被女巫转到巫院以后,我彻彻底底地孤自一人,虽然药剂师这一存在并没有改变什么,但终归现在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房子了,这个阳光不曾降临的地方。
我替药剂师看护他的草药,除草,施肥,浇水,有时还傻气地为它们驱赶蝇虫,这点,我也做得一丝不苟。我再没去上课,即使不去也不会有人在意。
三个月后,药剂师的音讯全无,我考虑再三,决定去趟巫院。这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决定,但确实在我心里犹豫了好一阵子。
趁一个大好的天气,我穿过一小片草地,纵深向树林深处走去,里面有很多松鼠在树枝上跳跃,见有人来,都吓得四处逃散。我从伸展的树枝间仰望蓝白交错的天空,看到不一片云絮。到处都是千篇一律的黑色土地和青色的枝杆,隐隐约约透着一种危险的气息。还好不久,树林也走到尽头,我在巫院的围墙底下停下,稍作休息,然后从附近找到石头垫在墙角,吃力地翻墙过去。
跳下墙后我打算在墙上作上记号,作为返回地,转念又觉得傻气,作罢。
墙的另一边同样是一片树林,较之刚才的要显得浓厚许多,幽深昏暗,里面一股动物腐烂的气味儿,树叶摭盖得严严实实,所见松鼠没有一只,甚至连蚂蚁也看不到,我暗自吸了口气,平息心里的紧张,可恐惧却一点一点在心里堆集起来,如同从湖面慢慢蒸腾而起的水气。
我哼起祖母教给我的一首小曲,旋律本身并不复杂,但我还是很难完整地一字不差地唱完。我静静哼唱前半部分,乐曲中有一种叫人怀念春天的情怀——万物复苏,冰雪融化,小草在泥土里滋滋地生长——就是这样的情景,在转到后半段的时候,在一个细节处所有记忆不见了,我被迫停了下来。春天顷刻在我眼前消失。前面出现的是一片黑压压的墓地,墓地上空细细飘荡一层淡蓝色的烟雾,如铁般沉重的铅灰色一下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呼息急促,转身狂奔,可这个时候,有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查。”
我蓦然停下来,那声音陌生,我低着头,仔细辨认声音的方向。
“查。”那声音再度传来,我缓缓转过身。
依旧昏暗的树林里闪出一个年纪约莫28岁左右的女人,她像无数的小亮点聚集在一起,飞到我的鼻子跟前,穿一件干净的白色裙子,头发一丝不苟盘在脑后,眼睛很大,清辙见底,整体五官并不显得十分漂亮,但有一种摄人心魄气质。
“你终于来了。”她笑着说,向我伸出一只手。我看到她的眼里闪动着喜悦,嘴角不自然地弯到两侧,像极力忍受什么把面容绷地紧紧的。她空无的手在我脸上不停地抚mo,眼泪也跟着夺眶而出。
我静下来,仿佛被闪电击中一样地安静下来。她拉住我的手(只是一种动作),我们在树林里一根残枯的树杆上坐下来,四周有静静的蟋蟀的鸣叫声,
“你是谁?”我问。
“迟早你会知道的。”她的手停在我的脸上,我感觉不到触感,我根本就感觉不到她的手放在我脸上过,温暖也好,冰冷也好,全都不曾感觉。
“等得好苦啊,怎么现在才来?”
“勇气那东西我一下子没有,需要一天一天地储存才会有。”我解释道。
她见我说话一本正经,无声地笑了。她和我靠得越来越近,可我对她来说,就像一团虚无的空气,反过来也是如此,她的手穿过我的身体,可以清晰地看到我身体汩汩流动的血液。
“可我已经等了你八年。”她缓缓说道。
“八年?”我疑惑不解。
“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用手抚着我的头,“再坐一会,好吗?”
“好的。”我说。
“问一个问题,好吗?”我说。
“你是想说八年前我是怎么知道你的?。”
我点点头
她把我朝她怀里拢了拢,“真想知道?”
“也不是特别想知道。”我说。
“我想这问题你以后会明白的。”
我没有说话,但点了点头。
“那就好,和我再坐一会。”她的手弯搂住我的头,靠在她的胸前,但我仍毫无知觉,但心里的恐惧已经慢慢安静下来。
“是要去巫院吗?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途中无论是谁都不要搭理,埋头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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