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者,即便此生碌碌而终,不能荣享富贵、流芳百世,也但求问心无愧于这一世。
道义与情谊,或许是我此生的仰仗之物,一生都无法舍弃。
目光所及之处,昔日闹市之繁华景象像只是一道道绮丽幻影,只是轻轻一抬眸一回首,便消散在薄暮暝暝间。满目的萧瑟寒凉让人措手不及,街市上早已剩不了多少摊贩,留下的也只是些卖点心的,而那布摊老板早已收拢了家当离开。
路上泥泞不堪脏乱无章,车马轱辘道道印迹深深陷在其间,随处可见筐筐篓篓被随意丢弃在地面,看上去更是落寞萧条、触目惊心,直直让人暗自扼叹。漫漫天际已有阴云密布于其上,挟持着黑压压的色彩,带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惶惶之意,瞬息之间整个镇子便被深不见底的暗沉漩涡笼罩。
像是一粒小石子儿被骤然投入到深深湖泊里,几滴雨落,只是倏忽之间,伴随着黑云压境之势便有大片雨水倾注而下,惊乱了道道车马疾行的身影,而仅剩的几个摊子亦是快速撤去,消失在雨帘密密里。风雨袭来,雨水啪嗒啪嗒地敲打着屋檐;地面上的水花在动荡中溅起,浸湿了行人小心卷起的裤脚,围困着人匆忙归家的脚步。
我站在屏香堂下的屋檐,怀抱着布料静看大雨倾盆。
雨意倾斜,有丝丝雨水随着风势铺面而至,凉意袭身,让人忍不住瑟缩起脖子。
目光专注于无边水色,忽有勾画着水墨梅花绘样的素色伞面伸至我头顶上方,我呆了一会儿,而后忍不住回过头去,顺着伞骨将视线下移,放佛又一次看到了那玉色梨花在眼中绽放。
温润清正的谦谦君子,眉眼含笑,神色安然地凝望着我。只见他落在青竹伞柄上的修长指尖不断摩挲着,让人看着就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柔软暖意。
他另一只手畔牢牢抓着一把娟红折伞,伞面是女儿家欢喜的妍丽模样。
我目光清澈通透,瞧了瞧他,不由对他轻笑道:“这么大的雨天,温先生来此处,是来给我送伞的么?”
我这是在打趣他,他来的是屏香堂,找的该是屏香子才是。
他看着我一副悠游自得的模样,清浅笑意却是越发柔和起来了。只见他清亮的眸子似乎调皮地眨了眨,趁我不注意将那把娟红折伞塞进我的怀中,空出来的长手掠过我的面颊,忽地他骨节分明的修指轻柔地刮了一下我的鼻梁,有些湿意沾染到我的鼻尖儿。
我感觉到鼻头有些又凉又痒,还未来得及出声声讨他的举动,只闻得他声音慵懒,吐字清明:“我不日就要离开平云了。今日来此也是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寻到你,与你告个别。”
他似是忍不住嗤笑一声,道:“哪成想老天如此开眼,果真让我在临行前遇见了你。”
我有些呆傻地望着他,迟疑地开口:“连你也要离开了?!那你与屏大夫怎么办?”
他闻言脸色有些淡了,忍不住用那双清眸凉凉地看了我一眼,又是轻点了一下我的鼻子,声音里喜怒难辨:“小脑袋瓜儿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呢?我与屏大夫萍水相逢,点头之交,见面也不过四次罢了,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成了我与她有些什么一般,你如此乱点鸳鸯谱,可是不好。”
听此,我疑惑出声:“可她不是与你有了亲事么?”
温长阙不由拧眉看我,声音有些冷了:“亲事?什么亲事?”
这下我更是一头雾水,问道:“难道你不知道她请了平云镇上的余媒婆,想让人游说与你的亲事?这可是我亲耳听到的,你居然不知,太让人匪夷所思了!她们连你的生辰八字都拿了,你要是不答应,又怎么会给八字呢?”
他此刻表情冷凝,周身气息里带着透彻凉意,比之这阴沉雨境还要更胜三分。
他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里像包了冰渣子一样:“八字?呵,原来是这么回事。怪道二月时,那余姓妇人曾试探问询我的生辰,我不甚在意便提了提,竟是这个缘故。”
见情况有些出乎意料,我道:“所以…你与她并非情投意合?”
他目光里陡然多了丝恼,带着凉意瞟了我眼,弄得我是浑身一抖。
“情投意合?别人一厢情愿而已。”
我脑门不由冒了几条黑线,敢情这事还是屏香子想倒贴,这都什么事儿啊。
带着一丝捉弄之意,我顽劣一笑道:“啧啧,先生你不喜欢人家也就算了,莫要这么冷言冷语的,多伤人啊。”
还不待他应答,我摇头晃脑着又说:“其实屏香子挺有才华的,你看她懂医理,救死扶伤,还十分地勤俭持家。除了性子太容易着火,稍微小心眼儿,还有一点儿抠门外,她几乎很适合娶回家,一定宜其家室…”
“我觉得你更符合我心中的宜其家室。”
他声音淡淡地开口道,吓得我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整个人落在雨里,随后被他长臂大力一揽,身子被他轻轻拥住。我登时就是条件反射地要挣开,却不想他看着温润,力道着实不小,我像只猫儿一样被他围困得死死的。
只听到他声音沉稳开口:“足足,以后我无法在你身边,你要好好保护自己,莫要太过心软。记住要等着我,知道吗?”
说完这句类似誓言的话,温长阙倏忽间将我松开,他嘴间勾出一抹柔和至深的弧度,在我发愣发傻之际,最后轻刮了我鼻尖儿。
几乎是转眼间,我看到他离去的俊挺背影隐没在雨珠涟涟里,直到再也看不见。
似乎,至此一别,再难相见。
我心里一紧,不由得急急大喊道:“先生!你的书册我还没还给你啊!你,你别走啊!”
然而雨声太大,掩盖了住了我的喊声,他终究是没有回来。
雨越下越大,再迟回去怕是真的走不成了。我有些沮丧地看了看怀里的布料,此刻已是顾念起大个子他们,将布料用外裳包住,终是撑开了那把娟红折伞,一兜头地钻进了茫茫大雨里。
夜行于雨间,饶是我自小长在山林里,也是有些吃不消山路湿滑,动不动就是身子趔趄,步履间踉踉跄跄,好几次险险地要撞到粗壮的树桩上。我勉力地撑着伞,另一只手死死地护着布料,心里欲哭无泪,这风都把雨吹到我的身上了,布料早晚得全湿了!
明明四月里,怎会有这般怪异的天气!说变天就变天,一点儿防备都没有!
心里发着牢骚,感觉整个人都烦闷起来。我带着糟糕的心情,回到了洞穴。
我刚一进去就被大个子打趣道:“我就猜到,又是湿淋淋地回来。”
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凶巴巴道:“还不是为了你们俩!给我转过身子去,我要把衣服换掉。老实点,不许偷看!”
他刚给自己的兄弟换好伤药,手上尽是药膏药泥,就着盆中清水随意洗了洗,并不应声。转而开始仔细地包扎起来,火光投映在他干净沉敛的侧脸上,又是生出了一种丝毫不与他相违和的和煦气息。只见他手上的动作十分熟练,纱布缠绕间,可见那修指骨节肤色如暖玉般可鉴,越发衬得他一举一动,好似行云流水般赏心悦目。
待他做完手边的事,这才若有似无地瞟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先是带着些不以为然,而后又是莫名其妙地轻笑了起来,那调调简直就像我整个人已然被他看光过一样。
他语气带着些一丝宠溺,对我道:“不差这一回了。你再不赶紧换了湿衣,生病的可就是你自己了。”
恨得牙痒痒,我真的是觉得在嘴皮子这方面,我永远落于他下风,从未真正占到过便宜。
我固执地坚持着:“不行,你先闭上眼睛,不然以后我不做饭了!”
此言一出,他整个人顿了一下,颇有些无奈地站起身,伸展了下他高大的身躯。他肩膀宽厚,腰部紧致,身高腿长的样子真真是翩翩佳公子。只见他抱臂摇了摇头,听话地转过身去。
见此,我很快取了自个儿从家中带出的衣物,赶紧躲到洞穴内稍隐蔽的一角,手忙脚乱地开始剥身上黏糊糊的湿衣服,一边动作一边不断提醒道:“不许看啊,不然没饭吃!”
我所处的角落,其实将自己的视线遮挡了一大半,看上去是将自己都挡好了,然而实际上,结果却是恰恰相反。
他听着那带着些许着急的羞恼声一遍遍地重复着,心里却早已陷入了许久之前的一段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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