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国不禁也有些紧张起来,又问道:“你真的听见了?确定不是幻觉?”小四喜赶紧答到:“绝对不是幻觉,听口气这人像是没有甚么恶意,说完好像还笑了一声。”
二人不觉一阵悚然,全神戒备地再次往四野环顾,依然还是一无所见。李定国沉吟道:“真是活见鬼,难道我们二人都产生了幻觉?”小四喜连忙应道:“不不不,我相信我们二人都不是幻觉,我们肯定是遇到甚么了,不是人,就是鬼!”李定国闻言笑道:“真是小孩子见识,这世上哪有甚鬼怪?”小四喜颇不服气嘟了嘟嘴道:“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李定国想了想道:“鬼怪是决没有的事,如果我们都不是幻觉,那一定是遇到武林奇人了,只是这人是敌是友却不清楚。我们也不必去找了,这人定是为我们而来的,若是他不想见我们,我们固是找他不住,他也不必在此装神弄鬼了。”说到这里,仰头向着虚空中朗声道:“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深夜跟踪李某人至此,有何见教?”话音刚落,只听“嗤”地一声轻笑传来,这次二人都听得甚是分明,而且一致判定方向来自水面,便齐把目光投向浮桥,却依然一无所见,二人对看一眼,一时茫无头绪,忽又听见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李将军不必顾忌,来者是友非敌,而且还是故人。”
二人闻言,“倏”地一致回头,身后两三丈开外,朦胧月色之下,长身玉立地站着一个人,虽然看不清面目,但仍可辨出这人其是年轻,比小四喜大不了几岁。
李定国心下其是疑惑,因为他适才听对方说是“故人”,却又对这人一点印象也没有,于是便问道:“阁下方才说是‘故人’,李某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阁下,还有阁下所谓‘是友非敌’,却又何以取信于李某?”一面说一面凝神戒备,警惕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只见这人抬起右手摇了几摇,立时传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叮当”之声,而且余音悠长,“嘤嘤”不绝。李定国闻声脱口道:“小金钟?”这人将手一扬,一件物什向李定国飞来,李定国伸手接着,同时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这人随即道:“将军可以验看是否货真价实!”
李定国将那物什捻在手上,小四喜也好奇地伸过头来,只见这物什原来审一只鸡卵大小的小钟,也不知是用甚么金属所铸,在月色下闪闪地发着金光。李定国随手一摇,小钟再次发出一阵“叮当”之声,甚是好听。李定国将小钟掷还那年轻人,说道:“这确乎是金钟大师的小金钟无疑,阁下既有大师信物,不知和大师是何关系?”
李定国之所以如此发问,乃是因为那川中武林泰斗峨眉山金钟大师和他本是故旧至交,知道大师有一独门信物---小金钟。这小金钟一共有三只,凡能持有此信物者,必是大师最为亲密和信任之人,可以作得他本人的全权代表。由于金钟大师德高望重,在武林享有崇高声誉,故有不少江湖屑小和武林混混便试图仿冒他的小金钟以谋私利。也不知这东西在当初铸造时用了甚么材料和工艺,别人无论将外形仿制得多么维妙维肖,却绝难制出真品那般的音韵效果。盖因钟铃之类的响器,一般都是体形越大声音越是洪亮悠远,若按鸡卵大小的尺寸制作,其发出的响声不是单调生涩就是沉闷暗哑,万难发出清脆悦耳且余音不绝的音响来,因此上凡仿冒小金钟者都以失败而告终,至今没有一个成功的例子,而金钟大师的这一信物,也由此而成为江湖一绝。李定国和金钟大师关系非同一般,自然对这一信物非常了解,自是一听一看便知真伪。当他确信这是金钟大师的信物无疑时,心中的戒备也就松弛了一大半。
那年轻人见李定国相问,便回答道:“金钟大师乃小子恩师!”
“恩师?”李定国疑惑道,“据在下所知,大师生平一般不收俗家弟子。”年轻人笑道:“小子却是唯一的一个例外。”李定国一惊,脱口道:“例外?你是徐……你是那徐韬之子?”年轻人点头道:“是的,小子正是徐韬之子徐少卿。”李定国闻言心中一阵激动,跨步上前一把抓着徐少卿的双臂道:“呵呵,是你呀,都长这么大了,真是想不到呀相不到!”言罢认真端详起少卿来,心中大是开怀。随即又问道:“快说说,你是怎么到这里的?金钟大师一切可好?”少卿向李定国拜了一拜道:“师父他老人家一切安好,小子这次来,就是受师父所遣追随将军,为复我大明河山一尽绵薄。”李定国闻言大喜道:“好你个金钟大和尚,真不愧为李某知交,知道老李此时此刻最需要甚么!”言罢拍着少卿肩膀又道:“走,先跟我回营,我要好好再跟你喝上几盅---你可喜欢喝酒?”少卿笑道:“太喜欢了,我现在就等你这句话,起先在栖霞洞,我可是只闻酒香,却不便现身讨喝。”李定国讶然道:“甚么,那时你也在?”少卿道:“是呀,我见将军正和大伙商讨正经事,你们一个个又淡兴正浓,自是不便出来打扰,于是便躲了起来。”李定国暗叫一声“惭愧”,心道:幸好这人不是敌人,否则后果岂不严重?转而又想道:是了,像他那样神出鬼没般的身手,当今天下可说是屈指可数,也没甚么好惭愧的了。这时小四喜也凑了过来,他见这年轻人和李定国渊源颇深,又有着一身惊人艺业,心中也甚是高兴,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大哥哥”道:“刚才你可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遇见鬼了呢!”李定国在他头上轻拍了一下,笑骂道:“别在那里胡说八道,惹恼了大哥哥,可没你的好果子吃,还不赶快在前面开路。”小四喜忙应了一声“是”,随即一纵身上了浮桥,二人随后跟上。
三人一回到大营,李定国即叫醒厨子,弄了几个小炒和一大钵菜汤,并提上一坛白酒和一小口袋他平素最爱吃的生花生,一一摆在桌案上,也不用杯子,哗啦哗啦地倒了三碗。
定国端起酒碗,率先站起身来,二人也跟着端碗起身,定国开言道:“此番得遇少侠,当是李某近来头等开心之事,今后能得少侠相随相助,一应大事大有可为也,来,李某先敬少侠一杯----不,一碗。”少卿略作谦逊,三只碗随即“砰”地碰在一起,然后各自一饮而尽。三人坐下后,定国重新将三只碗倒满,然后分别将少卿和小四喜为双方作了简单的介绍,小四喜对少卿佩服得不得了,不住地问这问那的,且一口一个大哥哥叫得甚是亲热,少卿对小四喜也颇为喜欢,不厌其烦地一一作答,倒是李定国有些不耐小四喜了,笑骂道:“你这小鬼头,今天怎地如此张巴,你还让不让你大舅说话了,今后大哥哥和我们在一起,有的是你问的时候,你要拜他为师也可以,只要他肯收你。”小四喜大喜道:“当真?大哥哥可愿收我这个徒儿?若肯时,我这就拜师磕头。”少卿笑道:“当你师父我可不敢,我只当你是兄弟,兄弟有求,为兄的自当满足。”小四喜一时没有明白过来,眨巴着眼睛道:“这么说大哥哥是不肯收我这个徒弟了?”定国大笑道:“蠢货蠢货,你大哥哥这番情意可超过师父了,师父授徒,一般都会有所保留,兄长教弟,大抵都是倾囊相授的了,而且又是平辈,既不要你磕头,又不需要你孝敬甚么,你这小子倒是平白捡了个老大便利。”小四喜闻言大乐,口里叫得一声“多谢大哥哥”,一时高兴得不知说甚么才好。定国挥了挥手道:“好了好了,你就一边乐去吧,我还有话要跟你大哥哥说。”言罢转向少卿道:“记得李某当初在峨眉山初见少侠时,你还只有这么高一点。”边说边比了一个手势接道:“当年你爹爹把你托咐给金钟大师时,我和义父也正在山上拜访大师,请他带领山上武僧出山以助大西军一臂之力,大师却以出家人不问世事相推,然我知道大师为人最是古道热肠,身处佛门,心存侠义,有多少不平事他都是伸手过问的,我知道大师之所以推托,主要还是对我义父为人颇有微词,特别是对他的血腥嗜杀大为不满。”少卿道:“将军说得很对,看来将军对我师父为人知之甚深。”定国道:“那可不是么,大师虽说对我义父不以为然,却又与李某甚是相知,私下曾有不少肺腑之言相教诲,李某至今铭感于心。”言罢饮了一口酒接道:“义父见大师不肯出山,心中大为恼怒,一度想派兵进巢峨眉山,还是李某死死相劝方才作罢。而当初离开峨眉前,李某也曾与你爹爹有过一席长谈,李某对你爹是早闻大名,所以极力劝你你爹爹投奔大西,哪知你爹峨眉托孤后,一心只在扬州安危,定要赶回去追随史大人死守危城,后来你爹的事我也听说了,心中除了敬佩主要还是惋惜,总觉得得你爹是明珠暗投。”少卿闻言讶然道:“不知将军何出此言?”定国道:“史可法那人,虽说世多褒扬,然依李某看来,却既无经国之才,又无安邦之术,计谋筹划上更是首鼠两端,胸无成竹,唯一可取之处,热血忠义而已。”少卿闻言,一时无语,虽说对史可法如此评价,固是对他父亲也有所贬损,然类似的评语,他倒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了,在他渐谙世事时,师父就不止一次对他谈起过史可法,从当初的弘光立朝,到后来的人事纷争,直至马阮擅权,镇将割据,朝政腐朽混乱到无以复加,史可法作为首席辅臣所起的作用几乎无一可取之处,而最为失策者,清军已经大举南下,眼看就要兵临城下了,史大人居然还在和皇帝老儿一起做着“联掳平寇”的清秋大梦,并将其当作基本国策,结果以数倍于敌人的兵力和物力,居然被对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彻底荡平。而史大人之所以被人称颂,主要就在于他最后的“拒降”和“死节”。可以说师父对史大人的评价,和李定国大同小异,不谋而合。虽然如此,少卿心中还是微微泛起一丝不快,于是淡淡道:“将军也许言之有理,然小子却觉得凡事不可一概而论,我爹爹之所以追随史大人,主要是看重他的人品和气节,小子也以为,一个人若缺乏了起码的人品和气节,越有才华则越是邪恶和凶险,再说史大人的才能是不是如将军说得那么不堪,却还可以探讨一二。至于说到明珠暗投甚么的,那就更谈不上了,我爹爹生平淡泊功名,既非朝廷命官,更非史大人下属,和史大人相交,纯粹是朋友之间的肝胆相照,史大人和我爹爹都可算是‘死节’,不过他们心中的‘节’却未必就一样,也许史大人有史大人的‘节’,我爹有我爹的‘节’,然不管它们是些甚么东西,他们都在自己的生命和‘节’之间作出了选择,这就算是死得其所了,人生若此,夫复何求?至于说到经国之才,安邦之术,在时局未定之前,谁敢说他就一定具有?乱世之秋,许多事情,生死存亡,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天时地利人和,还有许许多多的偶发因素,谁又敢保证他都能准确把握?我们今天谈论起前人来往往头头是道,可是一旦自己置身于具体事务之中,谁又能保证他就肯定比前人做得更好?”
这一番话,就连小四喜都觉出了淡淡的火药味,不过他又觉得十分在理,叫人无从辩驳,心中既是佩服,又是担心,他知道李定国也是一个善辩之人,素有“小诸葛”之称,若是接下来和少卿来个针锋相对,只怕会弄得不欢而散。哪知李定国闻言哈哈大笑道:“少侠真不愧是金钟大师高徒,不仅武功高强,言辞也是这般犀利,不过老实说,你说得确实很有道理,让李某不得不心服口服,刚才李某的那一番井蛙之论确实不值一笑,少侠也不必放在心上。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是讨论一下我们目下的正事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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