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拿起听筒。
阿诚在一旁紧张注视,不敢错过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青出于蓝。”电话那端,王天风神色平静从容吐字:“我替补了。”
明楼默默放下听筒。
阿诚凑过来,俯下身试探着问:“明台没事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阿诚闻言,慢慢直起身偷偷出了一口长气。
明楼一颗心跌入深渊,沉痛道:“我们的方案失败了。现在,指挥权归毒蜂了。”
阿诚紧绷着脸,不敢露出丝毫如释重负的轻松。
救护车里,秋田为汪曼春处理伤口。
“真没想到秋田先生居然亲自来了。”
“缨子告诉我你一大早急匆匆地出去,我就知道必定有情况。”
秋田叹了口气,一脸疼惜:“在日本跟着我三年都没伤过几回,如今这才几天,怎么又把自己弄伤了?太不小心!”
“我也不想啊!”汪曼春苦笑:“还好子弹穿过去了。烦请秋田先生赶快给我缝好,多用些止疼药吧,我还有急事要做。”
秋田瞪眼:“伤成这样还要出去乱跑?”
“没办法,十万火急。”
“需要我派人协助你吗?”
“不用。”汪曼春答:“我只需要换一套男人衣服,一辆车。医院那边您安排一下,不能让人知道我不在。”
“好吧。”秋田答应,又叮嘱道:“这伤不重,但也不能剧烈活动。你流了很多血,自己当心着点!”
“明白。”
“现在你休息一下积攒体力。等到了医院楼下,再换衣服开我的车走。”
汪曼春依言合上眼,脑中却一刻不停地转着念头。明台已经拿到密码本。毒蜂的下一步,一定是要去自投罗网。但上海这么大,到处有关卡,他会去哪一个呢?
汪曼春细细揣摩他的思路。刚才,他必定是在离汇丰银行不远处观望,直到明台脱险。汇丰银行地处法租界,东临黄浦江,北至公共租界,毒蜂不应该往这两个方向去。而往西的关帝庙岗哨距离甚远,最大的可能是往南的敌占区,毒蜂应该是往护城河关卡去了。
“快到了没有?”她不由有些着急。
“就快了。”秋田帮她缝合完毕,包扎好伤口,递过一套男装和帽子:“把衣服换了,一身血味。”
梁仲春又一次站在明楼的办公室里请罪的时候,明楼是十二分的不耐。
“明长官,不是我们76号办事不力,实在是这个毒蝎太过神出鬼没凶悍狡猾!我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卑职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来去自如还杀了我们十八个弟兄,连汪处长都被他打伤了。”
最后这句无异于晴天霹雳。明楼猛地抬起头,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不过明长官放心,汪处长已经被送回医院,听说伤势并无大碍。”梁仲春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接着说:“原本她受了伤就应该在医院休养,也不知从哪里得知今天的行动,非要自己赶过来,结果。。。”
明楼神色铁青,紧紧攥着手上的一份宗卷极力稳定自己的情绪。他不是没怀疑过曼春可能会有所行动,尤其昨天见到那对娃娃后,他心中的不安更甚。可不止阿诚那样笃定她乖乖在医院没有乱跑,连昨晚盘问朱徽茵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难道说,他们都在骗他?
他蓦地拍案而起:“你带了多少人在银行?她一个女人,本来就受了伤,还是堂堂76号情报处处长,你们都保护不了她居然让她再度受伤!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明长官息怒!”梁仲春低垂了头,声音颤抖:“是她。。。她自己执意要先上去,吩咐我们的人都不得擅动。我派了两组人悄悄跟上去就是为了保护她,结果。。。全部遇难。”
梁仲春的话让明楼大致猜出了当时的经过。原来,明台得以逃脱是因为曼春舍命相救,而给她通风报信的必定是阿诚!他居然敢背着他来了这么一手,将曼春陷入危险的同时,岂不直接将明台推入了死地!
明楼深黑眼眸一片森冷,幽暗的怒火焚天焚地。一甩手,捏得变形的那摞文件四散飘飞,又铺天盖地洋洋洒落。
“难道他毒蝎是神仙不成?可以上天遁地,刀枪不入?”
“卑职无能,有负明长官重望。卑职知罪,任凭责罚。”梁仲春双腿颤抖,一身冷汗。
“你先出去!”明楼烦躁地挥了挥手,他现在急需一个人冷静一下快要爆炸的情绪。
梁仲春一脸为难,小声嗫嚅:“明。。。明长官,还有一件事。。。”
明楼咬牙忍耐着:“说!”
“我们在护城河关卡,发现了毒蜂的踪迹。”
“哦?抓到了?”明楼缓和语气问。
“这个。。。”梁仲春停了停,头埋得更低,硬着头皮说下去:“就在我们要活捉他的时候,突然窜出一辆车把他救走了。”
“什么?”
“据卑职推测,这应该还是毒蝎所为。”
明楼的心猛然收紧,这下连发怒的力气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坠冰窟般的刻骨寒意。能那么及时地阻止毒蜂的自投罗网,这个人不但要明白他的意图,更要精准地推测出他的具体方位。别说明台,就是阿诚也不可能做到。这必是一个和毒蜂长期打过交道,对他的行事思路非常熟悉的人。除了自己,恐怕也就只有一个人能做到了。
明楼跌坐回去,有整个世界瞬间倾覆的感觉。
他原本以为,阿诚只是为阻止他实施计划情急之下叫曼春去帮忙。而现在看来,却是一种更为可怕的情况。刺杀的失手,毒蜂对曼春身份的试探,汨玥的重新出现,陆军医院的那个秋田,曼春送出了珍藏多年的娃娃,帮助明台脱身,救走毒蜂。。。她这分明是在布一场蓄谋已久的局,而自己居然被蒙在了鼓里!
“这都是76号办事不力,卑职痛心疾首!”梁仲春战战兢兢地说:“卑职向明长官保证,我们一定。。。”
他话未说完,明楼已径自拿起电话厉声喝道:“阿诚,给我过来!”
阿诚几乎在下一秒就出现了。推门见到办公室里的满地狼藉和明楼苍白得透青的面色,他心虚地和梁仲春一起,垂头笔直地站在明楼面前。
他刚刚得到朱徽茵的急报。司各特路137号的房东失踪倒也在意料之中,可缴获的电台旁居然发现了女人的丝巾。更可怕的,是那些未被完全焚毁的纸片残骸中,竟然有与延安的通讯记录!他心中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害怕自己是否又已犯下致命的错误。
明楼冷冷地看着阿诚。无需多问,他的表情已经证实了自己所有的猜测。
明楼觉得自己快要被气疯了。
“走,去现场看看。”
他倏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一辆黑色汽车风行电掣地在林荫小道上疾驰。
阿诚边开车边怯怯从后视镜里看明楼的神色,想说话却又不敢。从办公室出来一直到现在,明楼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找到他们。而从护城河关卡得到的唯一信息,就是那辆车直冲向租界来了。汪曼春毒蜂二人立场不同,应该不会带对方去任何一方的联络点,这反而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公园,饭店,舞场,戏院,租界这么大,到处都有可能,去哪里找?
更让他心惊的是明楼的态度。十七年来,大哥从未如此冷冰冰地对他。以往,无论他犯了什么错,打骂也好,责罚也罢,大哥终归是大哥,是他最亲的亲人。可现在,大哥居然连愠怒的神态都没有,就那样平和而疏远地像个陌生人一样,望他的目光都淡漠清寒得令他周身战栗。
明楼默默坐在车后座上,双眼盯着窗外一言不发。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副平静表象下的是频临崩溃的神经。曼春居然背着他掌控了阿诚联合了王天风,她必是想替代明台去完成死间计划!意识到这点的明楼在出离愤怒的同时,更陷入前所未有的惊惶与恐惧。曼春决意要做的事是谁都无法阻止的。既已细细筹划了这许多天,她必是将每一个环节都设计好了。现在是否还来得及?他又要如何将她从这个旋涡中拉出来?
明楼不断地深吸气稳定自己。他不是神,他一点也不强大。平日里他可以千般算计掌控全局,而一旦牵扯到他最在乎的人,他也会惊慌到完全乱了阵脚,心急如焚却茫然无措。
“大哥,他们会去哪儿呢?”阿诚实在忍不住满心焦虑,壮着胆子开口问他。
明楼狠狠咬牙,伸手按住太阳穴。曼春的行动已将他之前的思路全部打乱。现在,他的脑中除了剧烈的眩晕和疼痛之外,一片空白。
“76号已经加派人手在租界内的各个交通要道加设关卡。光天化日的,她带着毒蜂,到哪里藏身才好?”
“掉头。”明楼忽然开口,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啊?”
“他们不在租界。去租界只是一个幌子,他们是去了敌占区。”
“敌占区?”阿诚惊讶:“那里有什么地方可去?”
“我们的母校。”
明楼吐出这几个字,真真是心如刀割。与曼春初遇那年,母校正从法租界迁入新的校舍,而曼春也追随他进入大学附中。其后五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黄金岁月。出国后回来探亲那次,他也曾去母校看过,只是伊人芳踪渺渺,故园一草一木,皆是伤情。三年前八一三事变,日军入侵上海,母校校舍全部被日军炸毁,他此次回沪都未敢再去凭吊。想来,满载旧日回忆的青青校园早已是一片狼藉荒无人烟,昔时的辉煌只剩断瓦残垣。难道,他们的爱情亦是如此?
明楼努力振作自己。
无论如何,只要人还在,一切就都有回转的余地。他飞快地将发生的事重新梳理一遍。很明显,就此次行动计划曼春和毒蜂也并未达成一致。这一早所发生的事,对于他们三个人来说,都是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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