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八县牛角胡同王府。
府内张灯结彩，檐下灯笼如长龙衔尾，使姑苏院内亮如白昼。透过红色绢纱灯笼的烛光，院里桃花瓣上染地嫣红如血。
府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甘八县各路大人物集结，恭贺王夫人收子之喜。
王府当家英年早逝，整个王府全由王夫人做主。王夫人做生意了得，将王家的铺子开到京都那第一等繁华地。
可王夫人无亲儿，这王府庞大的财产到底都落于王家子侄手里，还是分王夫人娘家子侄一杯羹，常常惹人猜测。
眼下她要收子，自然惊动不少生意上往来的商人，甚至县官大人也带着夫人送礼赴宴。
天刚擦黑，姑苏院内丝竹管弦之声奏起。一时，仿若往滚水里倒油，气氛热闹到极致。酒席上，客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与他人借机叙旧。
过了一会，王夫人携着孩子过来敬酒。太承王朝民风开放，对女子要求相对宽松，像王夫人这般经商的女子不算少数。
今儿王夫人穿上青色新衣，头上別着籫珠玛瑙金簪，笑意盈盈应酬客人。她身边孩子长得乖巧可人，脚下着缝了金铃的云履，走路伴随清脆铃声，引得各位夫人娇手揉捏。
到了最后一桌，坐着的一人正努力求醉。酒液从他嘴里漏出，沾湿衣襟。孩子往王夫人身后躲去，似乎害怕这位客人。
王夫人皱眉，无奈吩咐下人道：“把王衙役送回家里休息，路上好生伺候。”
宴席散后，王夫人跟孩子回到房里。早早有婢女点了安神香，这些天，王夫人旧疾复发难以安睡。
王夫人打了个哈欠，强打精神说话解乏。她道：“鱼宝明天就能见到娘亲，你高不高兴呢？”
鱼宝手一顿，点心屑落在衣服上。他连忙拂去，踮脚又拿了一块，递给王夫人，希望能转移王夫人的注意力。他道：“干娘吃。”
王夫人迟迟没有接过，鱼宝歪着脑袋偷偷打量。王夫人侧着身子，双目凝视雕花木窗，似乎那边会有她要等的人出现。
她最近常常半夜醒来，因而眼窝发青。即使用胭脂水粉遮掩，整个人还是以飞快速度老下来，青丝换白发，根根显眼。鱼宝第一次厌恶自己的任性。
“干娘，对不起。”他低下头，并没有像一般孩子哭泣，脚尖并一起，从脚到头，每一根发丝都在诉说他的愧色。
王夫人摇摇头，慈爱摸着鱼宝的后背，宽慰道：“关你什么事，救你娘是顺手的事。”
这时，木窗外突兀映出个人影。他弯着腰，声音难辨男女，恭敬道：“夫人，人安置妥当了。另一位在德馨院。”
王夫人当下松了口气，随即面色仿佛要上战场般的凝重。她深吸一口气，闭眼细声细气道：“接下来的事情按我们商量好的办。”
德馨院，岑溪恍惚瞪视屋内的高床纱帐，妆奁绣凳，房内件件摆设并不似暴发户的口味，却处处显出精细。
她右手搭上床柱子，冰凉的触感，激得她心头一颤。一路紧张导致的全身发凉，此刻犹如注入鸡血迅速回暖，头微微眩晕。
一个时辰前，一个时辰后，她的境遇千差万别。如今有多美好，当时便有多狼狈。说来，她重生后还是第一次摊上好事，而这要感谢王捕头的帮忙。
是的，王衙役不仅将他们从狱中救出，而且送到安全的地方。
酉时，狱中。
王衙役孤身一人而来，隔着铁栏居高临下打量他们。离得近了，岑溪闻到他身上有桃花味，淡香醒神。
岑溪做不出嫉恶如仇的面孔，她用上所有的理智克制自己平静下来，然而一张口，满满的欣喜。转念一想，开心固然有几分道理，王捕头应该不会起疑。
“大人您知道我有冤屈，特意来放我出去。”她声音哽咽，面露好像祖宗保佑的庆幸，禁不住嘤嘤嘤哭泣。
王衙役左脚向前走一步，抵着铁栏，似乎这个姿势使他自在。他仍然一言不发，视线只锁着大侠一人。
岑溪嘴里发出轻轻的假哭声，她恰当把握，既不会让人厌烦，又能不叫人忽视。她从指缝间观察二人，很快她发现王衙役有些不对劲。
照理说，白天刚做完对不起大侠的事，晚上见面心虚难免。可王捕头的眼神，心虚歉疚谈不上，更像是没有那回事，只全神贯注端详大侠。
心理素质好的人，的确能做到。以王衙役被大侠高声喝问吓到的素质，他演技根本不入流。
难道是精分？岑溪吃了两回亏，心里暗暗提防王衙役随时下杀手。
她担心时，王捕头换了个姿势，慢吞吞收回左脚，脸上显出懊恼的表情。原来，大侠闭目，不曾理会他好像挑选状元的严苛目光。
他若有若无叹息一声，大侠打坐醒来。眼皮子撩了人一眼，并不意外王衙役的到来。他转头瞄岑溪一眼，警告她不要过分了。
岑溪立刻停止，缩到角落里。这二人有什么话要说。
“李爷”，王衙役声音淡漠，“我来带你们离开。”
大侠不客气道：“我的刀呢？还给我。”
“先出去。”王衙役道，却不见他开锁。
他一步步退后，从袖子里抽出一块丝巾，极为享受地用力闻嗅丝巾上的香味。
“李爷，他……”岑溪心里被王衙役点了把火，所有的耐性都烧尽了。
大侠的眼睛落在手背上，深深呼吸一口，蚯蚓数量密密麻麻，占据整只手。他毫不介意揉搓腕子，随即抬起另一只手，轻轻一划，鲜血涌出。几滴落在干草上，霎时便能断成两截。
岑溪瞠目结舌，世界观再次刷新。她想，这世界真奇妙。
更奇妙的是，大侠把血洒到靠近锁链的铁栏上。鲜血似乎成了廉价的河水，大侠不顾一切浪费，而王衙役像个疯子跺脚大笑。
疯了吗？岑溪呢喃，呆滞目睹眼前一切，她不知该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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