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百果中，唯枣凡且鄙。皮皴似龟手，叶小如鼠耳。】
向晚晴，闹市不见了摊档，也没有了吆喝。晚归的人们急急烧着灶头，细硬的米粒吸饱水后变成胖软胖软的米饭，在晚餐桌上加几段葱绿的豆角，放一勺滚烫的豆腐，伴几羹银鱼落水，夹几块蘸了椒盐的排骨，和味浓着情，清汤还在沸着，等饭后添一碗，就刚好蕴藉了夜色。
在大多数人等一煲汤煮沸的时间里，枣枣刚好睡醒，她的夜晚已经结束，白天从傍晚开始。
夕阳暖洋洋的光斜斜照着枣枣的家，没有上漆的几条木板，并排竖在一起就是门了。于是在家里，看见的都是光束，尘埃都觉得美。
枣枣搬开两块木板，像是小松鼠挖一个洞那样，透过洞眼看阳光是铺天盖地的外头。千秋万象自有一股引力，如同远古，如同传奇，吸引眼睛，抚摸耳朵。
春天到了，花儿都开好了，馥郁醉人。它们经夕阳的笼罩，都脉脉含了情。枣枣伸手想摸一摸花儿，但又觉得花儿太娇弱了，于是她蹲下来，用手摸一摸花儿的影子。
她脸上焕然一新的神色，像是她吸进的不是空气，是光。
她有点儿饿了，于是在旁边的地里扒拉出几个土豆，挖个坑，点一堆篝火，烤着吃。她喜欢篝火，常常看见篝火就喜不自胜，烤烤手儿，烤烤脚儿。她把小脸儿也凑过去，脸焦黑焦黑的，扑着灰儿，张口只有牙齿是洁白的。但她觉得整张小脸都温暖啊，那种温暖是即使闭上眼睛，眼球还是灼热地扑闪的。
扑闪，扑闪。
枣枣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晓得了这个词，她高兴得有点想跺脚，尽管她知道这个词可能这样用是不对的。它应该用到睫毛身上，但枣枣没什么睫毛，所以她愉快地把这个好听的词给了自己的眼球。
这么说来，她在河边看见过自己的眼球，她发现眼球里装着一个小女孩，那是她自己。她因此觉得眼球是一个奇迹。很久以前她就隐约地觉得，眼球是超脱自身的，它看见了千秋万象。然后她心里突突地跳动，觉得不得了了，啊，眼球还包含了自己呢，她因此激动得数日里都是连蹦带跳的。
然后她在心里默默地下了一个浪漫的定义，眼球即全部。
所以枣枣第一次看见苏木，就觉得他没有了全部。
枣枣是闻着好听的曲子不禁心往神驰，才离开她的一小堆篝火前往那一片竹林的。苏木口里含着一片竹叶就完成了一次动人的吹奏。这太美妙了，枣枣情不自禁地把手里刚烤好的土豆递给他，问，“你可不可以教我吹叶子？”
苏木笑了，他连笑声都是用叶子吹奏出来的。
枣枣邀请他到那一小堆篝火旁边取暖，苏木从背的竹箧里摸出一小把晒干了的艾叶，丢进火里。
于是艾草的香气，幽谧地散发，一寸寸空气也跟着芳香四溢。枣枣开心地吸吸鼻子，扭过头去凝视苏木，她的目光直勾勾的，但很快她就气馁地发现，苏木的眼球里并没有倒影出一个自己。
“我是一个瞎子。”苏木笑了笑，凭着感觉捉住了枣枣在他眼前拼命晃动的手臂。
那口气，就像在说“你不要调皮”。
“好的，我不调皮。”枣枣安静地收回了手。说的话听得苏木一愣一愣的，他在很多情况下都不得不向别人表明，“我是一个瞎子”，但这是第一次，一个不敢相信的小女孩拿双手在他脸前瞎晃动，然后当自己犯了错一样认真地说，“好的，我不调皮”。
苏木觉得奇怪，又有一点可笑。他永远不知道他的这句“我是一个瞎子”在枣枣身上作用了什么。
“好的，我不调皮。”平凡的，粗鄙的，长得不好看的，连土豆都是偷别人地里的枣枣，在那一刻感到了生命隆重的意义，是的，她收回了手，但又伸出手抱了抱篝火堆旁苏木寂寥的影子，感动得想哭。
【胡为不自知，生花此园里。岂宜遇攀玩，幸免遭伤毁。二月曲江头，杂英红旖旎。枣亦在其间，如嫫对西子。】
“你见过海吗？”远道行医赶回来的苏木问枣枣。
“没有呢。”枣枣晓有兴味地盯着一回家就来找她的苏木。
“那就不要哭，把泪留给海。”苏木想伸手摸摸枣枣的头，但枣枣调皮地又屏住了呼吸，苏木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去闻枣枣的味道，温柔一笑说“别闹”，然后还是毫无障碍地摸了摸枣枣的头，低声问，“你是不是用了木槿叶子洗头？”
因为憋气涨红一张脸的枣枣，从没有见过一片海的枣枣，就在那一瞬间，觉得她拥有一片温柔的海，海里还有木槿叶子的味道，而叶子里有无数首歌，苏木就是那个能用叶子吹奏出歌声来的人。
“听说那个磨镜子的人反悔娶你了？”苏木想了想，找不到什么安慰的言辞，只好开开玩笑说，“我去定个100面镜子让他日夜赶工累死他好不好？”
“你都听说了？你临走前就不该给我安排这门亲事。你不知道的吧。他家里本来就是看我是你药店管事的，所以才定这门亲事。他后来见我丑就反悔啦，都怪你。”枣枣声音听着倒是很开心的样子，苏木咳嗽两声就没再说什么了。他本来想说“我不知道你长得丑，我以为你是蛮好看的一个姑娘”，想想自己又看不见就把话咽下去了。
然后苏木转身要走，枣枣拽他袖子，“你要干吗去呀你？”
“去订镜子呀。说好的，订100面累死他。”苏木说得一脸认真。
“不用了啦，要付钱的呢。再说，你要一百面镜子干什么呢？”枣枣觉得好笑，她没觉得现在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她更不愿意嫁一个嫌她丑的人。她其实刚才没有哭，她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在苏木面前装哭是最容易的了，连泪水都不用挤出来，光靠佯装的哭声就行。
她有点怀念第一次见苏木那晚的那堆篝火，她知道苏木看不见，她抱紧苏木影子的那一刻，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小天使，自己有责任让没有了全世界的苏木获得更多的光与爱，她甚至忍不住把烤好的最后一个土豆都让给苏木。
然而事实上苏木是个非常非常厉害的人，除了看不见，他获得了所有最好的东西。他甚至轻易地给了枣枣一个全新的人生。
“那么多镜子可以用来生火的。”苏木思考了一下，“我在书上看过的呢，光聚焦在镜子上可以点燃小木棒。”
后来，镇上口耳相传，磨镜子的人日以继夜赶工辛劳过度病倒了，是枣枣姑娘不计前嫌去开了方子，也就两味药就好了。苏木气得吹胡子瞪眼，晚上悄悄地把几十面镜子放磨镜子的人屋顶上，又铺一层助燃的干草，翌日正午，果真烧了人家一个屋顶。
【东风不择木，吹照长未已。眼看欲合抱，得尽生生理。寄言游春客，乞君一回视。】
磨镜子的人剪了布，包好一支家传的金步摇，又买了一个玉镯，找了起先的红娘，诚意拳拳地亲自来求亲了。
“我啊，现在觉得枣枣姑娘像天使。之前是我瞎了眼，上天对我是真好，让我病一场，才知道枣枣有多么好。上天为了提醒我，还降火烧了我家房顶，这是多么好的征兆。我清早就去庙里卜了一卦，签里说佳偶会天成，就是这么个意思，还请苏老爷你成全我俩的亲事。”
苏木陷入了沉思。这种沉思有点像穷途末路，不像开出一个方子就把人治愈那么简单。他喃喃地自言自语：“我枣枣当初还因为你这个臭小子哭了呢。你说你这个臭小子当初怎么就不懂得珍惜呢。那我也犯不着烧你房顶呀。乡村邻里都在说这事呢。亏你还蒙在鼓里以为是什么天意，这叫我如何是好。”
“你先回去吧。我要问一下枣枣怎么想。枣枣不像我家里的任何人，她在我身边十多年了，我和她感情深着呢。”苏木说完，有一点悲从中来，他于是摆摆手，打发家丁让红娘和磨镜子的人先离去了。
苏木带着心里的一股悲从中来，去见枣枣。枣枣正在晒药材，其实枣枣就算不屏住呼吸，不说话的时候也安静得很。于是苏木就在众多的药材味道中辨认枣枣头发散发出来的木槿味道。而他心里的味道，也是五味杂陈。
“说实话，行医回来，知道你嫁娶之事未成，我是有一点高兴的。枣枣，这一趟出门，我碰上了瘟疫，我以身试药，发着高烧冒着冷汗颤抖着全身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你，然后我咬紧牙关挺过去了。我开出的那一个救命的方子，总觉得那味药引是你呢。”苏木在那一股悲从中来的推动下，一口气问，“枣枣，我能说我后悔了吗？我后悔安排你的亲事。”
过了很久，苏木甚至听清了枣枣此刻因为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然后，苏木闻到，木槿的味道挺靠在了他肩上，他惊喜地伸出手，触手就是枣枣柔顺的长发。
【君爱绕指柔，从君怜柳杞。君求悦目艳，不敢争桃李。君若作大车，轮轴材须此。】
苏木一直很得意，他教给枣枣中药的四气、五味、六陈、七情、十八反、十九畏，枣枣能倒背如流。他不知道，那四气寒热温良，五味辛甘苦咸酸对枣枣意味着每个不眠之夜数星星一样的一一历数。如果说世界上真的有心有灵犀这回事，枣枣觉得这些中药口诀就是她和苏木之间心有灵犀的那个窗口。枣枣默念着口诀，想起第一次见面的那堆篝火，苏木丢一把艾草，她只觉得香气扑鼻，咬她的蚊虫都统统远离。
苏木发现枣枣区分药材的本领很强。他不知道，他教枣枣辨认药材的形状，气味，枣枣不仅认真记着。她还会在记认之后，用布蒙上自己的眼睛，摸摸那些茯苓，柴胡，桂枝，白芷，葛根，连翘，苍术，再一一地闻闻它们。她比谁都认真地想要领悟苏木的世界，而不单单是苏木的本事。因而她比谁都更费力地抵达苏木的内心。
世界很美，枣枣没有见过海。但她见过无数的夜晚，小时候她用一堆篝火烘暖自己，在苏木身边后开始用药材的味道陪伴自己。她一如既往喜欢闭上眼睛，篝火旁边眼球灼热，药材晾晒架前味道泌人心脾。所以后来她想，睁开眼睛就拥有了全部，闭上眼睛就拥抱了自己吧。
于是，后来她常常摩擦一下双手，然后用温热的掌心去捂苏木的眼睛，她感受到苏木的眼球也在扑闪扑闪地转动，对的，扑闪扑闪，这真是个灵动的词，它不该只属于睫毛。然后枣枣恍惚地觉得，她的双手带有篝火的温度，她因着苏木，终于从一个粗鄙的，不好看的女孩子，变成了一个小天使。
“我爱你。”她低头羞涩地小声告诉苏木，就在低头的瞬间，一阵风刚好从发梢间吹过，苏木和枣枣都闻到了木槿叶子的味道，清香淡远。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