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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洋好，南洋好，
南洋四季春不老；
红花开过白花开，
一片**映绿草！
这是在马来亚华侨中广为流传的民歌，它道出了马来亚美好的四时景色。是的，你看，一九四九年十二月的马来亚，在“唐山”早已是寒风凛烈了霜雪满山了，这里还和春天一样，万木苍翠，百花盛开。其实，何止是十二月，马来亚全年平均温度，都在摄氏二十五度左右，即使是在夜间，也不会低于二十度。这样的气候条件，真是四季如春的“福地”啊！三百六十天里，花开花谢，这花谢了那花开，这果摘了那果熟。有些树，像椰子、木瓜，则是开花、结果、成熟同时进行，真可谓同一树上月月花果不断；有些树像橡胶树，则是一年开两蓬叶、两蓬花，结两蓬果，好像一年里它有两个春天似的。人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季节变化相当小的世界里，看惯了青山绿水百花，往往只感到东南季风呼呼吹过去，西南风又呼呼吹过来，好像一年之中一切都没有多大变化似的。可不是吗？巴丁加时里的胶工们就这样感到；胶树依旧是那样的高，胶工依旧是那样穷，食人虎依旧食着人。一切一切，似乎都依然故我。
然而，一切事物毕竟都在不断发展，它永远不会凝固的，停止的。在无风的相当平静的洋面下，有潜流在游动，有涌浪在奔腾。它们有时撞击在暗礁上，还会掀起万丈狂澜，发出雄狮般咆哮。在巴丁加里橡胶园这个死水般的天地里，最近几个月，也掀起过两次类似的狂涛，几乎震动了每个人的心。
一个是，从“唐山”传来的消息：那腐败透顶的中华民国倒台了，蒋介石扛着青天白日旗跑到台湾岛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毛主席在北平升起了五星红旗！人们私下里奔走相告，收工后，便聚集在陈正华咖啡店里悄悄议论着。自去年六七月间，英国殖民当局发布“特别紧急条例”，宣布取缔马来亚共产党以来，谈论共产党都是有罪的。但是，口是封得住的么！除非你能用针把每个人的嘴缝起来。华工当中，有谁从“唐山”接到了家信，都会拿到店里来，给大家传看。国家积贫积弱，政府腐败无能，老百性生活水深火热，这样的世道不变还有天理？人心都思变呀。现在，大家都由衷地感到：中国要变了，而且是要大变了！
另一件是，胶园的葛巴拉——这个人人憎恨的工头——卷铺盖滚蛋了！自那晚他狠狠地挨了一棍，第二日连粮银也不要，带着老婆、孩子就跑下了新加坡。消息在胶园一传开，大家都很奇怪：这个有威廉斯撑腰的葛巴拉，按理会寻机报复才对，怎么反倒吓得屁滚尿流？后来，从威廉斯的佣人嘴里传出，说那晚葛巴拉是让共产党的游击队打的。游击队在“破鞋”的大门上贴了一张传单。传单上警告胶园主和工头，不准虐待估俚，否则将同霹雳胶园的三个英国胶园主的下场一样。去年六月间，霹雳橡胶园的三个英国胶园主，叫马共游击队处决了。这事，马来亚是人人知晓的。
传单事是真是假，没人考究。但葛巴拉确实吓跑了！连威廉斯也吓得心惊肉跳。他连夜与马六甲警察署交涉，要来了一个排的武装妈打（警察）。所以，这几日，胶园里到处都可以见到这帮“黑狗”巡逻，好像共产党游击队已经到了巴丁加里似的。
威廉斯紧张，胶工们可高兴了。上下工路上，胶工们见面就问：“知道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彼此心照不宣地哈哈一笑。巴丁加里阿垅店里的鞭炮，过节都卖不了五六百串。现下，阿垅店老板却发了洋财，一两千串卖个精光，到处可以听见“噼哩叭啦——嘣！”
传单的事传到黄秋楼的耳中，他心里暗暗纳闷开了；那晚没有人贴什么传单呀？难道阿吉利亚半路回去，搞有名堂？不过，纳闷归纳闷，打跑了葛巴拉，他从里到外都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痛快！上工下工，嘴里山歌不断。
前几日，陈正华又给威廉斯送了几瓶金奖白兰地，威廉斯便让人考了考黄秋楼的割胶技术，结果是完全合格。于是，黄秋楼便转为割胶工了。这日，还不到十点钟，黄秋楼就把割胶、收胶、洗胶杯的工作，做完了。他扁担颤悠悠地把一大担胶乳送到胶车后，便往回走。这时，灿烂的阳光透过密匝匝的胶树叶，在林中像被筛成了无数的金线线，煞是好看极了。黄秋楼蹦着，跳着，山歌又从喉咙里“喷”出来：
梅州先日嘉应州，
自古山歌唱**；
唱得忧愁随水去，
唱得云开见日头！
打鱼唱歌歌满河，
放牛唱歌歌满坡；
割胶阿哥满山转；
满山满岌都是歌。
他唱了一首又一首，回到陈正华咖啡店里，感到浑身还有许多劲没处使似的，便扛起那把鳄鱼牌阔嘴大锄头，重新回到靠近原始森林边他包的那片林段。他打算把还剩三四行胶树的挖洞穴收尾工作做完。现在，胶树正开第一蓬叶子。第一蓬叶子生长的好坏，决定着胶全年产量的百分之七十。因此，保护好第一蓬叶子至关重要。按胶园规定，胶工除了割好自己包的树位，还得管好这些树位，这样才能多产乳、产好乳。保护这一蓬叶子，要做许多工作，除虫、斩草，最重要的还是施肥。即在胶树行与行之间，挖上洞穴，每个洞穴施上五六十斤牛栏肥。
黄秋楼挖了一会儿，全身出汗了。他干脆把上衣剥了个精光，露出了那一身古铜色的皮肤。他往掌上吐了几口唾沫，叉开两脚，把锄头举过头顶。“嘿！”他一锄下去，一块砖头大的土坯就翻了出来。“嘿嘿嘿……”十几锄，一个又深又大的洞穴就挖出来了。他感到心里十分惬意，就好像给葛巴拉挖了个棺材坑一样。他越挖越有劲，嘴里喃喃着：“该死的葛巴拉！该死的葛巴拉！”锄头把抡圆了，只见锄头上下翻飞，土坯像泼水似的往两边泼，就连威廉斯带着一帮妈打巡山来到他身边，他也不知道。
威廉斯站在一边，端详了黄秋楼好半天了。他摸着下巴的棕胡子，回头对妈打说：“怎么样，我这个估俚？”
黄秋楼闻声回头，吓了一跳；威廉斯眼瞪瞪地看着他，后边还有六个端着卡宾枪的妈打。他心里“激凌”了一下：我嘴里唠叨的话让他听见了！他再看看威廉斯的脸，眉毛胡子都在笑呢！他松了一口气，放下锄头，镇静地用手抹了抹满头的汗水，说：“段物虱，辛苦了！你还亲自巡山啊？”
“唉，葛巴拉一走，我不亲自巡山还行啊！”威廉斯感叹道，“我的估俚都像你这样干活，我不用巡山也放心啊！”
“我呀，拿钱做工讲良心啊！”黄秋楼笑了。
“讲良心，对对对，你的良心委利骨（很好）！委利骨！”威廉斯举起手想拍拍黄秋楼的肩膀，表示亲热，但一看那肩上的臭汗，手到半空中又停住了。他干脆举到头上，说，“好好干，将来我不会亏待你的！”说着，他向妈打一挥手，喊道：“再到前边去看看！”
威廉斯和妈打消失到胶林丛中了，黄秋楼对着他们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骂道：“讲良心？！谁人同你这个食人肉不吐骨头的人讲良心！”
等挖完三四行树间的洞穴，又到山坑里洗了个澡，日头已升到橡胶树的顶上了。黄秋楼怕陈正华、余小霞两公婆等他开午饭等急了，便抄小路往巴丁加里跑。
他穿过莽莽胶林，来到一片木薯地。这木薯长得比人还高，长柄的叶子像伸开五指的手掌，叶子绿中还带点紫色。黄秋楼一边拨开拦路的“手掌”，一边匆匆地迈着脚步。忽然，前面木薯地里晃出一个人影，一见他就嚷起来：“阿旺（哥）！阿旺！”
黄秋楼定眼一看，跳起：“是你呀，阿肋（弟）！”
阿吉利亚笑着，把拔出来的一条木薯连茎带根一家伙扛在肩上，嗬，好大的木薯，一株结了六七个，个个手臂粗，怕有五六斤重。他一挥手，说：“阿旺（哥），走，到我家里坐坐！”
“不啦，天不早罗！”
“到家门口了，还不入去，那算什么苏打拉？”阿吉利亚有点不高兴了，他一把拉住黄秋楼的手就走：“我烧木薯食，你若嫌不好食就走！”黄秋楼只好跟着他。
阿吉利亚的屋就在前边的山洼里，是倚着山的斜坡搭起的高架屋。用竹片编织成的四四方方的房子，悬空挂在四根毛竹柱子上。门边有一条木梯架在那里，是供上下用的。这种高架屋有很多好处，可以避免湿气，也可以防止毒虫、野兽；地面不论高低都可以建筑，而且清洁、通气。
阿吉利亚把木薯扔在门前地上一堆火堆里烧着，就把黄秋楼让进房子。这整座屋，其实也就是一间房子。房间的木板地上铺着一条破烂的草席，墙上挂着一个椰子壳，壳里探出一条烧黑了的绳子，显然是当灯用的。除了这一切，好像就没有任何东西了。阿吉利亚盘腿坐在草席上，也让黄秋楼坐在一边。他又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从袋里取出两只槟榔、两片四里叶，和一撮石灰。他把石灰抹在四里叶上，包上槟榔，送到黄秋楼面前，说：“妈干甘密（吃槟榔），好食啊！”说着，他把另一个包好的槟榔扔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开了。
黄秋楼也赶忙把槟榔塞进嘴里，尽管又苦又涩，但他还是大口嚼着。他听陈正华讲过，马来人有嗜食槟榔的习惯，遇到知己都用槟榔来敬献，表示亲密。黄秋楼一会儿就嚼得满嘴通红了。
阿吉利亚见黄秋楼嚼得有劲，欢喜地说：“这才像我的亲阿旺！”
黄秋楼伸头望了望窗外，见没有人，便亮着嗓子问：“那晚你在‘破鞋’的门上贴上了一张传单？”
“对呀，”阿吉利亚也看了看窗外，却放低了音量，“告诉你，还是共产党游击队的传单呢！”
黄秋楼不相信，说：“你哪来共产党的传单？莫骗我了！”
“嘿嘿嘿！”阿吉利亚得意地笑着，“那是好几个月前，我送胶片下马六甲时，在半路捡到的。没想到，一张传单吓跑了葛巴拉，还吓得段物虱半生死，哈哈哈……”
黄秋楼赶忙捂住阿吉利亚的嘴，说：“莫大声！”
这时，木薯已经烧熟，一股香味从屋下飘了上来。阿吉利亚跑下屋，拿回了手臂那么粗那么长的一根。他一折两半，把已经烧裂了皮、露出白肉的那一半塞到黄秋楼的怀里。黄秋楼把皮一剥，咬了一口，又暄又香，比番薯还好食，难怪马来人要把它当主粮呢！
黄秋楼一边食，一边敬佩地看着阿吉利亚。他说：“阿肋，没想到你还真有办法啊！把葛巴拉打了，人不知鬼不觉的还不算，还吓跑了他！我这个人就不行，常常图出一时气愤，不顾后果。往后你要多提醒我啊！”
“唉，日后大家多提醒就是了！”阿吉利亚抓住黄秋楼的手，使了使劲，说：“同恶人斗，光我们苏打拉两个还不行，还得同其他估俚抱成团！你们晋那（中国）话讲得好：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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