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边有个小食摊，摊上摆着一只洋瓷面盆，盆里装着一大块黑色透明豆腐一样的东西。老人一看高兴了，说：“肚渴了，先来碗仙人粄。”这仙人粄是客家人喜欢的一种清凉解暑的饮料，它是用梅州西洋地区出产的仙人草熬制而成的。
卖仙人粄的是个大嫂，她拿起一把竹制的小刀，在仙人粄上一划，划下了一个小角，用手抓起来放在碗里，又用竹刀剁碎。然后再斟上蜂蜜水，调匀后双手端给老人。老人接过送到黄秋楼的手上，说：“客家人不用什么客气，你先食！”
黄秋楼见大嫂又弄了第二碗了，便端起来一仰脖子便倒了下去。这仙人粄又滑又凉又甜，喝下去从喉咙到肚里都舒服。
老人一口也喝完了仙人粄，说：“好，一碗就行了。还得留点肚子，好食其它的。”他付了钱，又拉着黄秋楼往前走。
他们又来到一个“饭店”门口，这是用几张大篱笆围起来的临时煮食摊，里面摆有三四张桌子。篱笆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行颜体字：“内有刚起锅的新米味告粄”。老人说：“难得有新米的，食它半升！”他一入门把鸟笼挂在门角篱笆上，就嚷开了：“来半斤味告粄！”
两人找好座位刚坐下，冒着热气的味告粄就端上来了，共有十几碗。所谓碗，实际是拳头大的、不到两寸高的杯子。杯子里结着一块黄色的年糕似的东西，这就是味告粄，是用米浆加碱蒸成的。端上来的还有一瓶甜酱油——红味，和两把小竹刀。老人拿起一碗，斟上红味，用竹刀在上面三划五划，划出了一块块小三角，用竹刀一挑就送进了嘴里。他嚼着，催促着黄秋楼：“快食！”
新米味告粄食起来有一股特殊的新米香味。黄秋楼一气吃了五碗，停住了。黄秋楼又想起了阿公。每年早糙禾一割，新谷砻米时，总会砻出许多碎米来。阿公总爱用这些碎米磨一餐味告粄来食。阿公平生最喜欢的也是味告粄，一餐食八九碗，肚饱了口还想食。现在食着味告粄，阿公津津有味地食味告粄的神情，又现在黄秋楼的眼前。他泪珠又禁不住夺眶而出。
老人见黄秋楼掉泪，一楞，问：“怎么拉，不舒服？”
“没。”黄秋楼忙掩饰地用手擦了擦眼泪，“沙子飞到眼里了。”
老人“啊”了一声，沉思了一下，问：“我还没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姓，住在哪里？”
“叫黄秋楼，住在不远——黄家坪。”
“家里都有谁？”
“没人。”
“就你一个？一人食饱全家饱？”
“就我一个。本来还有个阿公的，前几个月死了。”
“啊，可怜的孩子！”
“叔公，我也冒昧地问你老人家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嗳——穷人家尊什么姓、大什么名、仙什么乡哟！我姓王，三划王，名玉汀，住在好远啊——鸟仙岩的山角落里，也同你一样，家里没有别人。”
正说着，“店”门外人们骚动起来，行人纷纷向两边闪着。老人和黄秋楼走出门看，是十几个挑着稻谷的男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他们横冲直撞，吓得行人、摊贩鸡飞狗走。担谷队中间走着一个空手的更凶，手拿根手杖左右扫着，嘴里还大喝着：“行开，莫挡路！”
黄秋楼一眼就认出来了，对老人说：“中间那个人就是我们黄家坪大户黄汉程，花名‘饭铲头’。最前面那个人，你看，高头大马一样，是黄汉程请来的打手，叫曾铜锤，他两只拳头像铜锤一样，有好几百斤力。我们快躲开，莫惹了他们！”
老人似乎没听清黄秋楼说了些什么，一对剑眉倒竖起来。他把缠在腰上的水布用劲一扎，迎着走过去。他手一举，喝道：“站住！”
曾铜锤站住了，他把箩担往地上一放，瞪了瞪眼前这个小个子老人，说：“老鬼，阳寿到头了么？”他用脚踢了踢箩筐上的“黄”字，“认得黄家坪的黄汉程么？不想死就给我滚！”说着伸出大腿粗的手往外一拨。可老人像钉在地上的木桩一样，纹丝不动。
老人“嘿嘿”两声，两腿一蹲，蓦地伸直一只手掌，对着曾铜锤脚下一箩谷中央插了下去。“唰！”他的手掌像利刀一样，穿透了谷堆，穿透了箩底，插进了街道上坚硬的泥土里。他抓起一把土拔出来，往曾铜锤面前一捧，昂首挺胸地站立起来，说：“你们给我滚回去！”
曾铜锤看傻了，黄汉程吓得倒抽一口凉气，站在那里像石像似的。黄秋楼和周围的人先是“啧啧”了几声，接着喝彩起来：“好！好！”
黄汉程怕要吃亏，手一招，说：“不卖了，担回家去。”十几担谷掉转头，从来路上灰溜溜走了。
老人看着他们消失在岌岗背后，吐了一口唾沫，才转身回“饭店”取了鸟笼，扬长而去。他好像把黄秋楼也忘了。
黄秋楼看着这一切，真是又惊又喜。喜的是，这老人家竟然把黄汉程一帮凶神恶煞给镇住了，给他出了一口气；惊的是，没想到老人有这样硬的功夫。他尾随着老人，米也不籴了。
老人走出圩镇，走向山路，一回头见黄秋楼跟在背后，才猛然醒悟，问：“啊，天快暗了，你还不快回家去！”
“叔公，你收我当徒弟吧！”黄秋楼走上前拉着老人的手，请求道。
“收你当徒弟？”老人睁大眼，“哈哈，我又不晓得打什么拳，要徒弟做什么？”
黄秋楼急了，“噗”地跪在地上，声音里带着哀求：“叔公，我阿公就是给黄汉程害死的，我要报仇啊！你老人家行行善心，把你的功夫教给我吧！叔公，不，师父，我向你老叩头……”他“咚咚”向老人连叩了几个响头。
老人慌了手脚，把黄秋楼拉走来，说：“你这是做什么呀？好吧，好吧，先跟我回家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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