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仪仗站在了令人望而生畏的莫贺延碛戈壁面前。史书记载:这一戈壁长八百里,古称沙河,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所以它又叫八百里瀚海。很多去过莫贺延碛的人说,白天这里是大风裹着砂子,有时漫天遍野像下雨一样;夜里则有鬼出没,鬼火星星点点。这戈壁里面,常有怪事发生:有时明明看见前面有湖泊、楼台或者人群,一走近了,却什么都没有。种种诡异,说来都让人不寒而栗。
就要穿越这沙漠瀚海,早上刘副尉领众士卒起身收拾整理什物,却单不见田校尉。刘副尉到处找遍了,才在茅厕里找到他。田校尉蹲在那里,呲牙咧嘴地直叫唤:“这肚子又坏掉了。像滚雷在里面窜一样。晚间就上了五六次茅厕。”
“叫你这几日索性吃素,你只是管不住嘴,昨晚又吃那么多肉。这一路上饥一顿饱一顿的,肠胃本就容易坏事。”刘副尉在茅厕外面等着,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啧道。“我看你闹肚子也有些日子了。好汉架不三泡稀。你最近也瘦多了。”
“是啊,有半个月了。这几天却厉害些了。真是恼火。你给我找些药来!”
“我去找找看吧。”
刘副尉出去了一会儿。待田校尉出茅厕时,拿来一包药,打开来看时是一堆龙眼大的药丸子。
“你先吃下一颗,不然路上又闹起来。”刘副尉把药丸上的麻纸剥开,递给刘副尉。
刘副尉却谨慎地问道:“哪儿来的?什么药啊?”
“我的爷,你放心吃吧。这是咱们这些士卒带在身上常吃的药。刚才驿站倒给了一副止泻的药,但还要煎,这一时间,我到哪里弄火弄锅的?这药我也吃过,止泻止痛,极管用的。吃起来也便宜。哪,你吃不吃?”
“即是这样,给我吃三颗,疾症下猛药,老子多吃几丸,看它还疼不疼。哎哟,恼人!”田校尉揉搓着肚子,把三个药丸丢进嘴里。
早上吃药的,还有阿什玉。木大伏对阿什玉格外关心些,给他送来了一海碗热汤,让他喝下去。阿什玉把热汤喝下肚子,觉得胞胀不已。
“这汤这样甘甜,喉咙里都是甜津津的,倒是什么好东西?”阿什玉问道。
“我哪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赶早起床,去雪地里挖的甘草、地黄,就地取材嘛。赶路的人可怜哪,不能生病的——一路上缺医少药。我也只能把这几样东西略煮了煮,这还是跟人家说了多少好话。不过,小药也管大用的。你趁热喝这一大海碗,保管半天都不渴。路上哪里有热水喝?喝冷的更添病……”
“咳……”阿什玉听木大伏絮絮叨叨地说着,觉得心头又酸又热,感动不已。
“你可叹什么?”木大伏问。
“我是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让你这样照顾我。”
“些须小事,阿副将不必挂怀。我知道你是好人,这就够了。”
那边田校尉喊将起来:“拉屎撒尿饮马套车都给老子快点,上路了!谁再不上马上车,老子的鞭子要抽过去了!”
“神气什么。”木大伏小声嘀咕,“刚才不是肚子疼得直不起腰吗?还是跟我来要的药。”
“他也犯病了?”阿什玉问道。
“应该是胃肠不适,泻症罢了。”木大伏说道。
“你给药了?”
“给是给了,不过有些药吃多了也坏事,我不说了……”木大伏看田校尉开始查验行装,马上赶到自己的马旁边。
出行时,驿站给这一班队伍又派了一个当地向导,是同罗人,叫骨苏。在莫贺延碛,没有当地向导是走不出去的。任是康老儿这样常年走西域的人,到了莫贺延碛这样的大沙海,也难辨路途。
终于见到了莫贺延碛的真面目,人们心头的寒意越发浓重。朔风过处,吹走积雪,露出地面本来的灰色,顽石、黄沙和残雪铺陈出斑驳的灰白色,这灰白色漫延开去,一直通达天际,与天空融为一体。在这黯淡的灰白之中,零落着马、骆驼枯骨,偶尔也有人的骨头,无声诉说这里曾经经历的死亡。风像刀子一般,幸而上路前听向导的话,每个人都把脸用面衣蒙上了,不然被风砂刮去一层皮也未可知。队伍正好是逆风而行,因些走起来异常艰难。马在这样的路途上跑起来,难以驰骋。虽则走得慢,但也不可以停留,到咸泉戍驿站有一百三十五里,在大道走,多半天就能到,在这样大漠走,不抓紧一天也到不了。所以紧赶慢赶,须在日落前赶到。
初时阿什玉跟米司分坐在车上,米司分这些日子倒不似往日呆头呆脑,灵醒了一般,学得殷勤起来,几番把水囊递到阿什玉跟前。
“这风砂刮得,喉咙点里全是砂,痒得很,你多喝些水才是呢。”
“早上木大伏给我喝了一海碗甘草水,现在一颠肚子咣当得直响。我哪里喝得下呢。你且坐着,我下去骑马。现在走在这沙梁上,士卒们都要下马牵着走,我也去帮忙吧。”于是把水囊背在背上,下得车去。
阿什玉下车正好看见向导骨苏。于是跟他聊起来。
“以为沙海里是一马平川呢,也是这般不平。”阿什玉跟骨苏说道。
“岂止不平呢,有的地方还高得跟悬崖一样,有的地方又像房子一样,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骨苏说。
“路这样难走,还带这么多草料干嘛?难道路上没有枯草给马吃吗?”
“虽然是沙海,有的地方,是有水也有草的,可是不敢乱喝水。这时令也有枯草,但草也不好喂马。莫贺延碛莫贺延碛,那个‘延’字是官家的写法,我们这里老百姓是认做‘盐’巴的‘盐’字,这里的水大多盐卤重,人喝不得,马也不吃这里的草,草里含盐卤,苦涩难咽,只有些野牲畜能吃。少数的水泉能饮用,官家便在那里设驿站。不过,这样的水泉极少,所以这地界驿站也少,补给困难。”
“原来这样。你一定对此地了熟于心了?”
“当然了,自我懂事起,就跟父亲走莫贺延碛,有三十多年了。对这里的一沟一坎,都熟得跟自家门楣一样……”
两人正说着,后面的士卒突然哄闹起来。两人走过去看时,才知道又是那几箱子珠宝惹的祸。原来有一箱子从马背上跌落,立时把箱盖子摔掉了,珠宝散落一地。有的士卒边捡边往自己怀里揣,这个揣得多,那个揣得少,于是争吵起来。田校尉赶过去,怒气冲天,把几个士卒狠狠地拿鞭子抽了个痛快,方又让人拿包袱把珠宝包起来,于是让驮珠宝的马匹走在前面,众人眼皮底下,谁也不敢起贪心了。
“你们倒是什么上差?带这么多贵重物儿?”骨苏问道。
“驿丞没跟你说吗?”阿什玉问他。
“只说是送质子的仪仗。旁的就不知道了。”
“噢,是大唐送我米国世子回国。天子圣眷隆重,送了些珠宝。”
“我说呢,只看大纛上一个‘米’字,我还只当是位姓米的将军。那些东西我瞅着都是些不寻常的东西呢。价值不菲。”
“哎,纵然宝贵,但带在路上,也是累赘,甚至可能招至不祥。”
骨苏听了,低头若有所思。
走到了正午,队伍稍做停滞,喝水吃干粮。阿什玉又回到米司分跟前。米司分寻个地方去方便,阿什玉吃了干粮也渴起来,把背上的水囊解下来喝水,方发现水囊竟是瘪的,边缘处洇湿了,原来水囊漏水了,水慢慢地渗出来,流得差不多了,可叹自己一直忙碌,竟没有察觉。想了一下想起来,刚才水囊的背带松开,水囊摔到地上,敢是把羊尿脬做的内胆摔裂了?
“真是晦气。”阿什玉叹道,把水囊扔在地上。于是把米司分的水囊拿来喝了一气。
骨苏过来看见地上的水囊,问阿什玉:“怎么连水囊都扔了呢?”
“漏水了。留着还有什么用?”
骨苏捡起水囊啧怪道:“造孽啊。这里还有些残水呢。在这大漠里,滴水如金哪!一杯水就可以救一个人的命。没走到一站,无法补给的时候,切不可把水扔掉。你把那点残水倒进米大人的水囊里。”
阿什玉自然是听骨苏的,依言把水囊里的残水倒进米司分的水囊,再塞好木塞子。
下午仍是赶路,大漠无边无际,走得人也心烦意乱。米司分享福惯了的人,只好窝在马车上闭眼假寐。倒是阿什玉骑骑走走,一路帮着兵丁们牵马拉车。
晚间天黑尽的时候,总算到了咸泉戍驿站,咸泉戍其实是大漠腹地的一处驿站。不过有水草可供人畜维持生计。
众人下马,各自寻个地方歇脚,等待安排。独不见米大胖子下马车,阿什玉想着他必定是睡着了,于是隔着车帘子喊了几遍,没有应声。又上车去看,却看见那胖子还躺在车上,摇一摇,仍是没有反应。阿什玉有些纳闷,把灯火来照时,却大吃一惊!那胖子口鼻都淌出血来,试了鼻息,哪里还有出气?
“快来人!”阿什玉大喊,“米大将军不祥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如平地炸了个雷一般,忽拉拉围过来。有人还要掐米司分的人中,有人喊请郎中来看,年纪大些却知道,这人已是僵了,死了有一两个时辰了,哪里救得过来?
田校尉和刘副尉两个也是三魂走了七魄。送质子,怎么把质子给死了呢?他俩飞奔到米司分跟前,任是怎样鼓捣,哪里还能回转?只恨没有起死回生丹!
田校尉急火功心,连连骂士卒:“路上也没有看看米大将军吗?”
底下士卒急于撇清,七嘴八舌道:
“路上走得这么艰难,哪里顾得上看?米大将军一直都是好好的,能吃能睡。”
“是啊,米大将军身子健硕,一向不曾生病。谁想到他突然死了。”
“不能说死,叫薨。米大将军有敕封。”
田校尉听他们扯远了,气得暴跳如雷:“放你娘的狗屁!我只问他是怎么死的?”
底下没人敢说话了。
刘副尉问木大伏:“你懂些医理,你看看,米大将军是什么缘故殁的?”
“我又不曾当过郎中,只跟着家里卖过药。我说错了,岂不坏事?”木大伏期期艾艾地说。
“你只管说,错了也没人追究。只当是帮我们分析罢了。”刘副尉安慰道。
“我看着,他口鼻出血,又死得这么急,倒像是中毒呢。”木大伏说道。
“是了,我早看着也像,只不敢说。”底下有士卒也附和。
“可不是中毒,他出的血都是黑的。先前我那三婶娘自家想不开,服了毒,也是这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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