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校尉终于队伍带出了莫贺延碛,但他知道,丢了谁都可以,唯独不能丢了陆归年,那个后生令人痛恨又不可缺少,他关系到自己的前程仕途、身家性命!田校尉把众士卒们安排到驿站住下,自己带着刘副尉、康老儿、鲍四娘和两个兵丁在沙河边缘搭了帐篷,谋划着怎样把陆归年抓回来。
鲍四娘的墨箭飞回来了,停在了系着红绸的大纛上。康老儿拿出了归年的昆琶——晚间趁阿什玉睡着了偷出来的。鲍四娘把昆琶托在手臂上,那墨箭似乎通人性,站在昆琶上停了片刻,便向着沙河深处飞去。
“那鹰能找到陆归年吗?”田校尉像是在问身边的刘副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也只能试试了。”刘副尉也不敢十分相信,“不然终不能走遍沙河去找吧?”
“咳,这个鬼地方!”田校尉心底七上八下的,“青墩峡驿站居然派了一个贼人给我们当向导,致使我们死亡士兵两名,财物尽失。你给青墩峡驿丞写一封牒文,告诉我们日后必然追究!”
“这是自然要写的。”刘副尉回道,“咳,出师不利啊。你的泻症好些了吗?”
“算好些了吧。你的药实在是好。每回吃了,不疼也不痒了,全身觉得神清气爽,心里什么烦恼都没了似的,好畅快。我一顿不吃,只觉得浑身不得劲。你那儿还有没有?”
“我再去跟他们要些来吧——不是什么贵重物儿。”
“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人过来了?”田校尉指着沙河深处对刘副尉问道。
“什么人?我什么也没看见哪。”刘副尉努力顺着田校尉指的方向看去,但仍是什么也看不到。
“康老儿,你看到了没有?”田校尉把康老儿叫过来问。
康老儿也朝田校尉指的方向望去,他的眼力极好的,但仍是什么都没看见,他摇摇头。
“真的没看见?”田校尉感到深深的恐惧,真的是自己眼花,还是中了什么邪祟?从冥水开始,他就看到一些幻象,一直到现在,眼前时常影影绰绰的,疑假还真。他心里着实苦恼,下意识地把腰间佩的桃木剑握紧了。
“可能中了什么邪祟了。”田校尉苦恼地摇摇头,像要把眼前的幻象摇走。他从口袋里摸出几颗刘副尉给的药丢进嘴里。下得马来,走进旁边临时安置的小帐篷里,闭上眼睛,陷入难得的片刻假寐里——现在只有这药能给他短暂的安宁和轻松。
“你的‘墨箭’找过人吗?”康老儿问鲍四娘。
“你若有疑,我就唤它回来。”鲍四娘不屑地说,就要吹鹰哨。
康老儿马上制止她:“我随便问问罢了。”
归年和空空在灰蒙蒙的天宇间走着,已经忘记了时间,一共走了几天了?好像天亮了又黑了,黑了又亮了——似乎是很长的很长的时间。归年渐渐地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是在做梦吗?自己来到了这个叫莫贺延碛的沙河瀚海,和一个叫空空的和尚一起走着。空空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不知道。他和这个空空肩并肩走着,像认识了几十年的老友一样默契,默契到连话也不想说了,只是走路。
饥饿和劳累有时使人痛苦,但痛苦到极点也会使人麻木——什么都不去想了。
终于有一刻,归年知道,自己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再多一点也没有了,他停下来。
“你走不动了吗?”空空问道。
“我想小解。”归年虚弱地说。
“小解?”空空有些不明白。
“撒尿你知道吗我要撒尿!”归年不耐烦地低吼。
“撒尿你就说撒尿嘛。咬文嚼字的,一听就是书生。咳,你别往地上尿呀。接住接住。”空空把皮囊递过来。
“接尿干什么?”
“喝呀,呆子。没有水,这尿也是宝贝,能活命的。”
“你早前给我喝的是尿?”归年恍然大悟,怪不得有股怪味,原来是尿臊味,渴极了没有尝出来。他蓦地想呕,肠胃里翻江倒海。
“你给我尿喝?”归年抓住空空的衣领,却没有力气打他。他推了空空一下,自己却倒在地上。他声嘶力竭地哭起来,哭完了,又黯然傻笑。这是怎么了,几个月还在长安品着珍馐美味且不厌其精,现在就在这荒芜的大漠喝尿。这是一场噩梦吗?还是对过去歌舞升平、荒诞不经的惩罚?如果是梦那就快点醒来吧,如果是惩罚那就用生命来偿还吧。
“受够了,我受够了!”归年的意志溃败得像一盘散沙,再也不能凝聚哪怕只有一点点了。他躺在地上不再起来。
“起来!你虚弱成这样,再不活动,不出一个时辰你就要冻死了!”
“让我死吧。早点死了好。”
“四生九有八难三途,世事险恶,岂可尽免?像我,经历磨难,但闻佛法,那吃苦也是值得的。小施主你也一样,吃些苦,但得善终,也不白白遭罪了。”
归年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只看见空空的嘴一张一合。他闭上了眼睛等着死亡降临。空空叹口气,把归年背起来,继续往前走去……
能看见远处的炊烟了。空空把归年放在地上,爬到一个土丘上观望,虽然仍没看见房屋、树木,但他清晰的看见了天空中袅袅升起的浓黑炊烟。快要走到沙漠的尽头了!得救了!
“小施主,醒醒,你快醒醒,我们要走出沙河了!走出去就有救了。”空空拚命摇撼着陆归年。
归年慢慢睁开了眼睛,干裂的嘴唇一张一翕,声音沙哑地说道:“那你还不快走?你别摇了,我还没渴死就要被你摇散架了……”
“好嘞,我不摇了,不摇了。走嘞。”空空又把归年背上,向大漠边缘走去。
一只鹰从远处飞来,在头顶不停地盘旋,眼见着就要落下来了,空空吓得不轻。敢是这鹰饿极了,想吃人肉吗?他把归年放下来,把挂在腰间的禅杖拿出来轰赶这只讨厌的鹰。
“走开,走开,我们还没死了呢。”
那鹰哪里听他的,以迅雷之速飞下来,在归年的肩上狠狠啄了一口,嘴上还带着归年衣服上的布及一小块血淋淋的皮肉就飞走了。
归年被刺痛惊醒了一瞬,又昏睡过去了。
空空累得不住地喘息,但也不敢歇下,又背起归年向前走去。
在走出几里地后,空空多一步也走不动了。他把归年放下来,自己也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却听见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六七人骑马过来了。
“他在这儿!陆归年在这儿!”一个女人的声音。空空看到骑马跑在前头的是个女人,左肩上还停着一只鹰,那不是刚才啄了归年一口的鹰吗?
后面几个男人跟过来。
“这个杀才!给我站起来,又在装死!”一个恶狠狠的男声说道,不是田校尉又能是谁呢?他挥起马鞭就要朝归年身上抽去,却被刘副尉拦住了。
“他不是装的。康老儿,给他水喝。”
康老儿把怀里的水囊递到归年眼前,归年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昏死过去了。”空空说道。
“你是谁?”田校尉瞪着空空问。
“我是太原人士,出家在净因寺,法号空空。因要去往天竺国求佛法,途经此地时遇到了这位小施主,结伴同行。”
康老儿把水囊强塞到归年嘴里,水汩汩地流出来,一半进了归年的嘴,一半流到他身上。
“把你们的水也给我喝几口吧。”空空企求道。
“你可有过所?”田校尉问道。
“噢,”空空有些语塞,“遗在路上了……”
“放屁!你个泼贼!一看你就没有!”田校尉喝道,“百姓僧侣不得出蕃,你去哪里弄过所?肯定是私越疆境。再则,你怎么就跟这陆归年遇上的?是不是暗中接应他逃跑的?“
“他逃跑?这小子可没说他是逃跑出来的!我们是偶然遇上的。”
康老儿听了,附在田校尉耳边悄声说:“倒不会是接应陆归年的——连匹马都没有。你看这和尚不顺眼,把他送官处置也就罢了。”
“把这和尚捆起来!”田校尉喝道。
两个士卒上来就要捆空空,他却狂笑起来。
“你笑什么?!”田校尉十分恼怒。
“我看你印堂晦暗,戾气沉重,一定是什么妖孽缠身了。不出一旬,你定有血光之灾!”
“你怎么知道的?你们先别绑他。”田校尉有些吃惊,心有戚戚然——正是呢,这些日子,他不是总看到些莫明其妙的幻象吗?
“你住嘴!前番我们就给骨苏装神弄鬼害惨了。你个臭和尚又来哄骗。”刘副尉愤愤地说道。
空空把腰间的禅杖向田校尉扔去,那禅杖贴着田校尉的耳朵飞过去落到地上——所幸没有碰到他。
“你还要行刺!把他抓起来。”刘副尉喝道。
“你们不看看禅杖上有什么吗?”空空说道。
士卒把禅杖捡起来时,赫然发现杖头上面有血。
“有血!有血!”士卒叫道。
“你把田校尉伤了。”
“大人自己看看,可曾伤着?”空空问田校尉。
田校尉摸摸耳朵,并没有出血。
“不是我身上的血。”
“这下你们信得及了吗?我刺中的是邪祟。”空空脸上露出几许得意。
“把这位大师请回驿站!”田校尉命道。
归年仍然昏睡着。沉香守在榻前,眼泪成串地滚落。
鲍四娘、康老儿、驼子和阿什玉围在旁边,低声耳语着。
“你别哭天抹泪的。他这是饿晕了,调养几日就好了。不是什么大症候。”鲍四娘不齿沉香哭哭啼啼的。
“爹,听说找到归年的地方离沙河边缘也不远了。你不去找他,那个和尚也快把他背出去了。你又何苦去把他找回来呢?”
“你说的!难道还助他跑了不成?”鲍四娘听这话有些恼怒,“康老儿找回陆归年,也算立功了,我听田校尉他们说,回去报请鸿胪寺,给康老儿谋个出身——总是旅帅之类,管一百个人呢。”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