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识字的士卒念起来:“田、刘二尉:得珠后既处死陆归年、康氏父子,回京途中,于陇右之地处死众卒。”下面是王敬直的印信。
“为什么?为什么要处死我们?”有士卒激动地喊道。
“为了封口吧。你们跟着陆归年,我们父子走了一路,万一知道了我们要办的差事,对驸马爷来说是不利的。在陇右处死你们,是因为快到长安了,留你们也没用了——我是这么猜的。在那些王公贵胄的眼里,几十条人命实在不算得什么。”
“那帛书说的珠又是什么呢”有士卒问道。
“他们认为有用的东西吧。知道了对你们来说反而不好。无知是福,多言贾祸。”康老儿说道。
“好,多的我们也不问了,只是你们预备怎么处置我们?”木大伏问道。
“我们能怎么处置你们?我们之间无冤无仇——你们自寻去处吧。但是长安你们是不宜回去了。如果让驸马府的人看见你们还活着,难免惹祸,对你们自己,对我们都不好……”康老儿说道。
“我们还有家眷在长安呢,不回去怎么行?”
“唉,若是真要回去,也要悄悄地,把家人都带着离开长安才好。刘副尉带的金钱还有不少,都在这里,你们分了吧。以后都要好自为之了。”
听了这话,众士卒倒感动了——难得康老儿仗疏财。康老儿命帛黎布的手下给众人松了绑,让他们去分钱,料理行装。
陆归年见士卒们散去,把沉香交待给驼子照看,便一把将康老儿拽到另一间空屋子里。
“这是为什么?”归年喝道。
“什么为什么?”康老儿讷讷地问。
“为什么‘王珠’在我身上?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为什么父亲不把它交出来换取一家人性命?”归年的眼睛布满血丝,看着很是狰狞。
“因为它是你的。别人不可以据为己有。”康老儿把“王珠”从怀里取出来,递给归年——刚才他已经从刘副尉的尸体上摸出了出来。
“什么意思?怎么是我的?”归年问道。
“这里面有个很长的故事,要从你出生开始讲起。归年,你等我把大家都安顿好了,让我慢慢讲给你听,好不好?”
归年还要质问,阿什玉、空空等人已经进来了,个个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归年暂且忍住了。
康老儿、驼子、阿什玉、空空、帛黎布坐在了一起。
“七零八落啊,这一趟走的,像做了一场梦一样。”阿什玉叹道,“死的死,疯的疯,走失的走失,一队人马,如今还剩几个呢?原来送质子也是幌子,怪不得米司分死了,他们仍是要走。只是你康老儿做张做智的,把我都骗过了——我只当你是个见风使舵、卖主求荣的奸佞小人呢,明里暗里骂了你好多回了,原来是我错了。”
“你们都长着一身傲骨啊!”康老儿讪笑道,“只有我是卑躬屈膝的。只是不这样,他们怎能信任我?田校尉不信任我,怎能由着我挑唆,和刘副尉有了嫌隙?刘副尉不信任我,怎能让我靠近,暗中偷看了他的帛书?”
“是啊,如果不知有这样的帛书,这些士卒还是对刘副尉忠心的。不过,刚才我也看了那装帛书的锦囊,是打的凤尾结——为的就是防人偷看。你如何能打开又不被发现?”空空问道。
“我为什么自找麻烦去跟那个结纠缠?我从锦囊底下的缝合处割开了一个小口,把帛书抽出来,看完了再把口子缝上。刘副尉大概只看那个结是不是安然无恙,哪里注意到底下的情形。再说,这点针线也难不倒我。”
“爹是会点针线的。长年在外,缝缝补补的都是自家料理。”驼子说道。
“你们爷俩的本事太多了吧。”阿什玉又道,“驼子,你长得五大三粗的,可是还会学女人嗓音吧。在青石关,你给沉香学女人声音唱的‘斗百草’,那声音,我听着总觉得似曾相识,在高城岭也听过?”
驼子有些羞赧地笑笑,说道:“走西域的时候,跟一个做杂伎的天竺人学的。运用气息,男人可做女声。我和爹是在高城岭装神弄鬼了,为的是把那五个士卒放走。那五个士卒奉命去找我爹,我用歌声把他们引了过来。在山沟里,我爹把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头上束发的于阗玉簪子给了他们,并且给他们指了一条逃跑的山道。那簪子也能换几十贯钱,足够他们回长安的赀费了。”
“他们为什么听你的?”阿什玉问康老儿。
“我早看出来了,这些人其实不想走西域。成天家怨声载道——吃不好睡不好,还有可能丢性命。我没费多少口舌,他们就同意逃跑了。反正到时候报个走失或是死亡,不会累及家人。回去了带着家人搬离长安就是了。这些士卒,跟着这队伍走也不会得善终,能跑就跑吧。再者,队伍的人越少越好,便是有了冲突,像今日这样,我们也好对付。”
“你早料到这天了?”阿什玉问。
“在玉门关,那田校尉一定要找到帛黎布,证实我家老爷没有说谎——这倒帮了我们联络上了帛黎布。老爷给他写的‘市书’,其实是他相准时机解救我们。之后在冥水,帛黎布差一点就要杀了田校尉——被他侥幸逃脱。后来,帛黎布一直跟着我们。”康老儿说道。
“既然跟着你们,为什么现在才到?”空空问道。
“因为风。”一个浑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帛黎布走进来。他满是沧桑的脸上刻画着风尘:“自看了舅舅的‘市书’,我知道要一路追随归年他们,相时解救。在玉门关,我差一点就除掉了王校尉,但是给他侥幸逃脱了。后来,我们一直跟着,但是一来王校尉身边也有几十个士卒,二来毕竟走的是大唐的官道,我们也不好贸然下手。走到纳职的时候,我一心图快,想抄到王校尉这个队伍前面去,寻个偏僻的地方相机下手。于是我们走了小南道,这条路可避天山挞坂的山道,但是,这条道很凶险。”帛黎布顿一顿,喝了几口热水,滋润干涸的喉咙。
“凶险在哪儿呢?我们倒没觉得。”阿什玉问道。
“从伊州到西州有两道。我们走的是北道。”驼子代为答道,“北道经天山,山路艰难些,但是车马多走北道。南道平坦,却要途经避风驿,那里经常有怪风,形如鬼魅。那风一过,人、马、骆驼都没了踪影,找都找不到,所以那里又叫鬼谷口,那驿站,起名就叫避风驿。”
“我们在避风驿,也遇到了大风。”帛黎布的眼里流露出沉痛的神情,“我本来带着二十五个伙计,那一场大风刮过去,十个竟然不见了。四个人被大风所伤。我看着他们瞬间消失在风沙中。我是抱着路边上一个大磨盘,没有被风吹走,但是一棵树倒下来,正砸在我头上,我立时昏了过去。我将养了十来天,头脑才清醒过来……”
众人往帛黎布的头上看去,果真有一道伤口,鲜红地还渗着血迹。
“避风驿,轻意走不得的。”康老儿摇头道。“为了救我们,又折损了更多的人,唉。这西去的路啊——简直是用骨骸铺就的。”
“我再上路后,一路打探着你们的行迹。好在过去跟康老儿走过西域,我知道他会住哪家店。这家店就是我们以前常住的,店家跟我很熟识。其实前几天,我就跟康老儿联络上了。只是时机不到,我还无从下手。”帛黎布说。
“好在我们终于团聚了。”驼子和帛黎布抱在一起,拍着对方的背,相互慰藉着,流下了热泪。
“好累。”阿什玉叹道,“好像把一世的路都完了,还是没有到终点——不断的生死,不断的恩怨。”
“是啊,好累。”空空长吐一口气,“是心累。这一路,看尽了人心险恶,世事不平。在西州,我只用了一点雕虫小技,就让那麴夫人就动了杀心。其实,不是我多会煽动挑拨,是那麴夫人自家心里早就有了一腔怨毒,迟早要发作,我不过推波助澜罢了。这世上,为什么这么多仇怨?”
“沉香现在怎么样了?”阿什玉问道。
“刚才我把她安置在隔壁暖阁里,我看着,她的脸倒有些红润,眼睛也睁开了。我让客舍老板娘和木大伏帮着看护她。那木大伏懂些医术,人也老诚,尽可放心。只是归年,沉香醒过来了,我看你并不十分高兴啊?”驼子说道。
陆归年并不答话,眼珠子似乎被定住了,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有思虑,只是发呆。
“归年,陆归年!你怎么了?”阿什玉有些诧异,沉香醒过来了,他也重获自由了,这些都是可喜可贺的,他怎么会一点喜悦都没有呢?阿什玉在归年背上狠命地拍了几下,归年还是没有反应。
“他魔障了吗?”阿什玉问众人。
“你们都出去吧。”康老儿低声说,“他有话要跟我说。你们好好休息,这些日子辛苦了。帛黎布,你们把那个鲍四娘看好了。”
众人都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归年和康老儿两个人。
“好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关于‘王珠’所有的事,我可以告诉你了。”康老儿看着归年,神情无限悲悯,思绪又回到了二十四年前——武德二年。
“那一年我们商队行到了疏勒。也是腊月里,很冷的冬天啊,也像这样飘着大雪。我们错过了宿头,于是只好息身在一座荒庙里。荒庙的配殿还住着一男一女两位汉人,看样子也是行路的。这两个人不爱说话,因此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来历。”
“告诉我珠子的事!不要绕弯子!”归年铁青着脸说道。
“我没有绕弯子,你耐心听,他们对你至关重要!……这个女人面目清秀,只是一脸的疲惫——她挺个大肚子,原来是个孕妇,那肚子大得,应该是要临盆了。”
“我们原来带着炭,晚间的时候,老爷让我们把荒庙里能找到的火盆子都生了起来——我们见那两个男女没有炭火,便给他们屋里扔了几节炭火,也是积德行善的意思。我们十几个都住在冰冷的大殿里,幸而有了这几盆子炭火取暖,我们才能入睡。这一觉,我们睡得格外沉,格外香。但是,坏就坏在这几盆子火上。不知道是火引燃了佛前的围幔,还是我们脱下的棉衣,火熊熊地燃起来了,我们竟然都不知道——可能是被烟子醺晕过去了。就在紧要时候,配殿住的那男人冲进火海里,把我们一个一个地往外拖。他真是位义士啊,直到拖出最后一个人时,大殿的柱子倒了下来,正砸中他!”
康老儿沉浸在回忆中,目光一片凄楚:“我们被北风一吹又醒了过来,等我们明白过来,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女人的——和那位义士一起的女人。她目睹整个救人的过程,并痛哭着告诉了我们——那时她的肚子痛起来,像是要生产了。我们把她抬进配殿里,她就临盆了!她拚尽全力生下了一个男孩,出的血把地都染红了。唉,惊慌和绝望,让她的生产异常困难,这渐渐消耗了她的生命。最后,她看了一眼孩子,告诉我们,她名叫‘乌云宣’,死的男子是她哥哥,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她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递给我们,就咽气了……”
康老儿此时已是热泪满眶了。
“归年,也许你已经猜出来了,她就是你的母亲。她和她的哥哥,因为救我们那十五个人,自己却殒命了!这种恩情,是一生一世也无法偿还的!我们把你带回了长安,认作陆家二公子养大。但是老爷的两位兄弟,为了安全地运送‘王珠’,竟然都在途中不幸殒命了。后来,在你八岁的时候,老爷也带着你走过西域,企望着能找到你的本族或是亲人,但是你母亲留下的话太少了。那个荷包里有一个铜盒,盒子刻着‘王珠’两个字,盒子里放的是一颗稀世少有的明珠,种种奇异我就不说了。我们也想着平常的人哪里会此奇异宝物?再者,这位夫人外面穿着麻衣,但是从袖口露出的中衣,竟然是织锦!不是贵族,谁能穿呢?再说她的神采,眉目间气宇高贵,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陆归年的呆滞的双目渐渐蒙上一层眼泪——“怎么会?一向宠爱自己的父母竟不是亲生的,他的母亲另有其人?自己来自哪里?自己的父母是谁?”骤然间陆归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荒庙、火灾、美丽的女人、难产的婴儿、绝世的明珠,这更像一个古老的传说,像《博物志》或《山海经》里荒渺奇幻之谈,自己怎么会是其中的一员呢?真的吗?假的吗?
他摇撼着康老儿的肩膀,眼泪在脸上肆意狂奔:“你在骗我吗?二十四年了,为什么现在我才知道父母不是亲生?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把‘王珠’带在我身上,落难都不交出来?”
“一直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原告,珠子也是夫人收着,但是被她弟弟偷了,典到质库,被世人知晓了。如果我们把‘王珠’弄丢了,岂不是有负你母亲、舅舅的救命之恩。于是老爷果断决定,把‘王珠’就带在你身上!一来,这东西本就是你的;二来,你不管家里生意,流连风月之地,别人不会怀疑到你身上。”康老儿顿一顿干涸的嗓子,接着说道:“陆家举家落难,谁不爱自己的儿女,家眷?但是陆家素来信守恩义,至死都要保全你,保全你的‘王珠’。”康老儿也止不住热泪奔涌。
“至死?为什么说至死?我这就回去把‘王珠’给他们,把父母家人换回来!”陆归年说道。
“晚了,老爷夫人,应该早已经没了。老爷给‘帛黎布’的市书,其实就是交待了一些后事。他意思是,我们起程后,他和夫人就会自尽,以断绝你的牵挂。他还嘱咐我们,再带着你去寻找本族。”
“你胡说!你骗人!他们怎么会死?怎么能去死呢?”陆归年彻底疯狂了,二十四年养育他的父母,细心守护疼爱他的父母,不管是不是他亲生,都有着深厚的感情,他怎么能让他们去死呢?归年心痛欲裂,向窗外呼喊道:“爹娘,你们等我回来!等我回来救你们,我不要‘王珠’,只要一家人在一起!”
归年说道起身向门口奔去。康老儿一把把他扑倒在地,摁住他,喝道:“归年,你醒醒!老爷夫人早已自尽了。你回去又有什么用?你还记得,起程时,老爷嘱咐过你什么?”
“爹说:念着你的父母,不可辜负。”归年对父亲临行前的嘱咐念念不忘。
“老爷的意思是让你念着你的生身父母,要回归本宗本族。”康老儿拍拍归年的背说道,“我们这么艰难地走了大半年,一路的艰险,超过了我走西域以来的任何一回。我们不能再折回去了,我是老爷的奴才,老爷忠于信义,我忠于老爷。老爷让我们带你去寻亲,我便带你去寻,哪怕是放弃了老爷的性命。归年,你如果还顾念老爷夫人,就听他们的话吧。”
归年的眼泪无法止息,好像把一世的眼泪都流尽了。他在无奈地,用眼泪和父母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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