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我依然继续着埋伏。
不过,我并不是在监视贵奈。
五天之后,事态有了变化。
那天下午零志受了伤,被送去了医院。——说实话,送他去医院的人就是我。
他去山上采药草时,被长筒射中了。
并不是误射。
我从树上完完整整地看到了事情的全部过程。
零志摘下那些在我看来跟杂草没什么区别的花花草草,时而放入嘴里咀嚼,时而嗅嗅气味,时而在小小的账薄上写着什么。有时候还挖开泥土,捕捉那些恶心的虫子。
他就这样,渐渐步入了山的深处。
那对猎师二人组原本正在一棵大杉树下休息。身边还摆着刚猎来的野鹿。
我听见零志向那两人打招呼。
猎师们冲他点头问好,一直目送零志边采草药边渐渐走远。
随后,他们私下低声交谈了些什么。
其中一人指着零志的背影,另一人则将长筒凑到嘴边,他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零志。
我立刻掷出了苦无。
苦无刺中长筒,让猎师措手不及。
爆炸声响彻了整片树林。
飞溅的碎石刚好射到了正在攀爬岩石的零志的脚下。
岩石碎裂开来,零志从十米高的地方摔下来,掉在了开满五色斑斓的鲜花的湿地上。
「之前我曾这么问过零志……你们为什么不舍弃村子。」
贵奈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仿佛人偶似的张着眼睛,身体不停地颤抖。
通过诊断,伤势并无大碍,但是伴随着轻微的脑震荡。
医生劝告零志最好先入院一晚看看状况,然而零志却坚决地拒绝了。
拗不过他的固执,就连医生也这样抱怨了。「虎吞家的人想死的话就尽管去死好了。」
这晚,虫子异常的骚乱。
将军庶虫乱舞着。
零志夜半溜出家门,打探着四周,仿佛想要从风中嗅出气味来。
他动作轻盈地跳上电线杆,又继续开始寻找风中的气味。接着便跳进了树林,蹬着树枝,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越过了河流。
那是只有不曾疏忽过忍术修行的人才能拥有的身手。
我保持着一定距离,追踪着他。
这个方向是……以前贵奈曾给我看过这个村子的地图。如果我没有记错,零志应该是在前往栀子湖。
我猜的没错。
湖畔群生的白色栀子花开得非常繁茂,远远望去仿佛雪白的涟漪。
我真的是来到了南方啊……这风景让我忍不住涌出这种感受来。如果是在木叶,这种花的花季早就结束了。
甘甜的花香包围了四周。
我想起以前听鹿丸提起过的事。这种花的果实即使在成熟之后也不会裂开口,因此被称为「无口」。它的果实,应该是……对了,是种叫山栀子的药,可以用来消炎、散热、解毒。
拜让人头晕目眩的浓重花香以及湖面蒙蒙升起的雾霭所赐,我跟丢了目标。
我咂了砸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深重的雾霭之间,只有浮游的绿色光点还能勉强模糊看见。
不知过了多久……五分钟、十分钟……如果没有那声悲鸣划破寂静的话,我也许就会这样放弃了。
「!」
身体开始擅自行动。
我切开雾霭向前奔跑。
浮现在雾霭之中的人影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由于四周乱舞的将军庶虫,只有那一处很鲜明地散发着绿光。
人影弯下腰,将一个大袋子似的东西抗在肩上,然后在树枝上借力往这边跃过来了。
我立刻躲入林荫之间,彻底消去了气息。
盘旋的雾霭被撕破,一瞬间,我看见了零志的侧脸。
「!」
平时那完美得如同商品一般的平和已彻底从他脸上消失。零志的目光如同出鞘利刃一般,宁静,且冷冽。
我躲在树荫里,目送零志的背影再次消失在雾霭之中。
然后,我前去了零志刚刚呆过的地方。
「!」
那里躺着两具已化为木乃伊的尸体。
虽然两人都是垂钓者的打扮,不过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就是山中对零志射出长筒的家伙。
鱼笼里头还有几条鱼在鲜活地乱蹦。
「………」
我没有感到怒意。不仅如此,甚至没有哀伤,也没有同情。居高临下的凝视着两具尸体,我所感到的只有——没错,只有共鸣。
活该。
我甚至开始觉得,湖畔的雾霭就是为了保护我和零志这样的人,才这样卖力地往外涌的吧。
「呵呵呵……」
没错,零志,这样就好。我无法抑制涌出嘴角的笑声。那些嘲笑你和贵奈的村民们什么的,就这样一个不漏地全做成木乃伊吧。
听到回响在湖畔边的我的笑声的——只有闪烁着莹绿光芒的虫子们而已。
第二天,果不其然,贵奈喘着粗气跑来找我,来通知我那些我早已明了的消息。
「又发现尸体了!」
「听好了,贵奈。」为了避免误会,我一字一字地说得非常清楚。「你哥哥是对的。别再玩这么危险的游戏了。」
「……你、你突然间怎么了?」贵奈表示不满。「你觉得这是游戏吗?」
「我已经没法再帮你了。」
「……为什么?」
「我在这儿呆太久了。」我说道。「你哥哥在认真完成他应做的事。而我也差不过该回去我的世界了。」
「谭钧元先生的世界是什么?」
「谁知道呢。不过,至少那不会是开满了栀子花的世界。」
贵奈眯起了眼。
「怎么了?」
「为什么说是栀子花?我根本没说过事件是在栀子湖发生的啊。」
「………」
「你为什么会知道?」
「这种事无所谓吧。」
我伸出手想弹他的额头,贵奈却跳起来躲开了。他用决不妥协的眼神瞪着我。
我叹了口气,拾起一粒石子,指向摇曳风中的水青冈树。「你看得见最上面那根枝桠,最顶端的那片叶子吗?那片有点被虫蛀了的。」
贵奈朝我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我掷出石子,击落了那片叶子。
「哦哦!」贵奈的眼睛闪闪发光。「好厉害!」
「就算这村子里的忍者再弱,这点事大家还是都能办到的。」我这样对他说。「想要继续玩侦探游戏的话,就起码先变得能做到这点吧。不然的话,别说是抓到犯人了……」
「这村里的忍者一个二个都是垃圾!」
「………」
「我不会再拜托你了!」贵奈戴上了鹰脸面具,跑开之前还扔给我一句。「等着瞧吧!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一定会抓到犯人!」
我绕过拜殿,走下石阶,穿过了连翘堂的门。
我叫了叫门,没有回复。
于是我边绕到了庭院里。
零志正在用大釜煎制草药。看见我忽然露面,他稍微有些吓到。
「好香啊。你在熬药吗?」
「不是。」零志边抹去额上的汗水边说,「是在从将军庶虫这种虫子里提炼香水。」
「我听贵奈说过,好像只能用雌性来做。」
「另外还要加不少药草进行调配,不然的话雄性虫子会成群结队地围着使用香水的人。」
「要卖掉吗?」
「连翘堂是卖不出去的。」零志无力地笑了笑。「会有其他药商偷偷从我们这里买走。」
「然后当是自己店里做出来的东西卖吗?」
「将军庶虫也是止咳药的原材料。」
「什么味道?」
「能苦得让人脸都皱歪……这就是真正的,好像吞了一只苍蝇,吧。哈哈哈!」
「………」
「那个…苍蝇是一种虫子,不小心吞进嘴里就会……」
「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咳咳…咳……啊,对了。眼药水终于做好了。」
「眼药水已经用不着了。」
「………」
「我今天就离开村子。」
正在用树棍搅动大釜的零志闻言,停下手里工作,转身面对着我。
「刚才贵奈来找我,告诉了我昨天晚上的木乃伊事件。」
零志的目光有些游移不定。
「今天我是来这里向你道谢…顺便……」我从怀中取出油纸小袋。「把这个还给你。」
「!」
「是我在荆山陵发现木乃伊的现场捡到的。」
瞬间,零志全身充满了黑色的杀气。
「是我进入村子的那天,在商贩那儿买的装着假货虎打狼的小袋。你在上面写了购买日期和场所。」我将小袋递给零志。「别担心,我没告诉任何人。」
「那么……」零志吞了吞口水。「昨天,你在深山里救下我,也并不是偶然了?」
「嗯,我在跟踪你。」
「昨天晚上也是?」
「嗯。」
「你……你的目的是什么?」
「没有目的。」
「没有?」
「硬要说的话……就是不想你被抓到,吧?」
「……为什么?」
「谁知道呢。」我耸了耸肩。「也许是因为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吧。」
「我的心情……?」
「不那样做的话,你就要崩溃了。」我说道。「你明明恨这个村子恨得要死,却一直为了贵奈忍耐着。昨天你杀掉的是在山里袭击你的人。想必你之前杀的那些人,也全是伤害过你和贵奈的人吧。」
「………」
零志低下头,双肩开始颤抖。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在哭,结果并非如此。
「呵呵呵呵呵……」他是在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背脊传来一阵寒意。零志的笑声正如昨夜回响在湖畔的我自己的笑声一样。
即使我继承了笑凌风的遗志……我怔然思考着。我恐怕仍然一生都无法原谅木叶那些家伙吧。我大概会为了村子一直忍耐、不断忍耐……最后像零志这样,崩溃掉吧。表面上是村里的一员,却每天夜里都外出杀人。
笑声越来越细,最终消失,换来的则是沉默。
大釜中的香水煮的咕咕作响。
「我们家的字号,是从小连翘这种药草而来的……是种用来做止血药和咳嗽药的药草。小连翘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弟切草。」
「你在说什么……」
「弟切草有这样一个传说。」零志恢复了冷静,轻声开始叙述。「从前,有个叫晴赖的鹰匠。论起操纵鹰来,无人能出其右。他的手腕堪称神技。只要鹰一受伤,他就会立刻使用合适的药草,伤立刻就会治好。即使有人问起药草的事来,他也绝不明言。然而,有一回晴赖的弟弟泄漏了秘密。暴怒的晴赖一刀将弟弟砍死了。弟弟的血染上了叶片,变成了黑点。弟切草叶片上的黑色油点,就是这样而来的。」
我稍稍思考了一会儿,询问道。「弟弟为什么泄漏了秘密?」
「是爱情。」
「爱情……?」
「弟弟泄漏秘密的对象是哥哥的对手,另一个鹰匠的女儿。他们俩是一对情侣。」
「真是悲哀。」
「以前,我听父亲说过这个故事。据说狼哭之里之所以将暗部的面具定为鹰脸,也是以这个为基调的。」
「无论理由如何,都绝不原谅背叛者……的意思吗?」
「我时不时会这样想……」零志转开话头。「虽然可能是被美色迷惑,可是弟弟到底是为什么背叛了哥哥呢?他明明应该知道那药草对哥哥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我静待下文。
「弟弟……是不是想要超越哥哥呢?」
「!」
「所以,我才将店名取为连翘堂。」零志说道。「有朝一日,贵奈会超越我。到了那时,我必须得好好支持贵奈……不妨碍贵奈做事……我想要成为一个能为贵奈着想、为贵奈考虑的哥哥……谭钧元先生,你错了。」
「……?」
零志迟疑了良久,才终于下定决心抬起了脸。然而,他最后还是没能把真正的想法说出来。
蓦然听到一道裂空之声,我立刻避开了身体。
有什么东西嗖的一声擦过鼻端。
咔!
定睛一看,主屋的窗栅上直直地插着一柄箭。
零志扔出的手里剑只是命中了袭击者的残影而已。他立刻拔下箭,解下上面系在上面的纸片。
零志的眉头深深皱起。
箭书上,写着这样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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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上面没有注明姓名,但是可以猜到这应该是仙道地龙干的。
「走吧」我推了零志的后背一把。「你还愣着干什么。」
「这事和你……无关。」零志回过神来,低声呢喃。「我一个人去。」
「别啰嗦了。」
「不行!」
「比起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更好。」
「我一个人去。」零志说得非常坚决。「你不要跟过来。」
他那固执的语气不知为何让我十分在意。
「你什么都……不明白。贵奈他……贵奈他……总之,绝对不要跟过来。」
「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
「贵奈还欠我好几天的饭团。」我这样说道。「他可不能不还清这份债。」
地玉原是指雨隐村的忍者们被残虐屠杀的那片原野。
秋季的夕阳为丛生的芒草抹上了一层红光。
不知是不是因为地玉爆炸而形成,地上有好几个大水坑,晶莹透亮的水面上,漂浮着火烧云的影子。
我与零志站在满地遍是芒草的原野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零志没有回答我。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
眼前的光景简直让人无法相信。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血红。
正如零志所说。
看来,我真的是什么都不明白。
被我指认为木乃伊事件的犯人时零志突如其来的狂笑,讲述弟切草的故事时零志真正想传达的意思,还有,他之所以固执地不允许我一起来的理由……这一切的一切,我都没有明白。
大风呼啸而过,芒草的汪洋大海掀起巨浪,藏在其中的尸体仿佛稻秸一般滚了出来。
地玉原遍地皆是芒草、水坑、过往被虐杀的忍者们的怨灵——以及,如今映入我眼帘的,这些宛如枯枝般干瘪瘪的尸体。
绝不止十几二十个。
倒在地上的男子们的背后,的大字随风摆动。
「贵奈呢……」我环视着四周。「贵奈在哪儿?」
我拼命在四周寻找,可是哪儿都没有。
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思考了。
零志在后面见我如此,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壶,砰的一下打开了壶盖。瞬时,闪着萤绿微光的将军庶虫涌出,拍着翅膀飞了出去。
「走这边。」
我摸不着头脑地紧随在零志身后。
而零志则一直跟在发光的虫子们后面。
穿过地玉原,很快就看到了一片黑漆漆的森林。
我们追逐着虫子,逐渐踏入森林深处。
走了一会儿,四下忽然开始散发幽幽的绿光。
「!」首先叫出声的人,是我。「贵奈!」
贵奈倒在一棵巨大的杉树脚下。
零志飞奔过去,挥手赶走围着弟弟不放的将军庶虫。虫子们一瞬被驱散,可很快又再度聚在贵奈身边。
稍远一些的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发出强光。
「?」
我走过去,拾起那东西。
「!」
是贵奈的鹰脸面具。
「喂,零志……这究竟是……」
刚一回头,我就忍不住闭上了嘴。
零志正从口中吐出薄紫色的烟雾。
缭绕在鼻端的是……昨夜曾以为是栀子花香的,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味道。
薄紫的烟雾从贵奈的口鼻间钻进去。
零志迅速地结着印。
「虎狼通心!」
零志的手快速戳过贵奈身上的几处位置,贵奈的胸口忽的跳了一下。
零志窥了窥弟弟瞪大的眼睛,嘴里念着咒文。毫无停顿流畅如水的咒文,让人联想起温柔的摇篮曲。
贵奈的眼脸渐渐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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