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四小咬”的章节里讲述过,宝财笑话伙计们身上虱子多,半路上打尖歇脚时,脱光了裤子,露着屁股捉虱子不害羞。当时马保说他:你入伙我们马帮,我们经历过的,你都会经历到;我们没有经历过的,你都有可能碰着……果真没几天,马保的话就应验了,他也顾不了害羞,跟大伙一样,打尖歇脚时,跑到当阳背人处脱光裤子,捉起了虱子——按照马保的话讲,我们马帮伙计是虱子大王,你宝财也会成为虱子大王;我们马帮伙计是屁痨,你宝财也会成为屁痨。过了没多久,后面这句话又应验了,他果真成了屁痨了。不过,他这个屁痨不全是吃烧蚕豆吃出来的。有一多半是被吓出来的。
宝财入伙马帮,还认了老把作为干爹,从此跟着大伙走南闯北,步入赶马生涯。他年纪还小,力气也小,只是一个“候补队员”,起驮子、卸驮子这种重力气活,还不须他插手。路上行走,他帮着老把作背背酒葫芦、行囊袋什么的,颠前跑后当“勤务兵”;打尖歇脚时,帮着伙计们照料骡马,提水、找柴禾烧篝火。到了当天的住宿地,安置停当,他得帮着伙计铡草,喂马料——当然,半夜喂马料就不用他干了,半大娃娃瞌睡大,喊不起来。
半夜给骡马喂料是马帮的惯例,因为骡马负重走长路,除了马帮打尖歇脚那小会,得松闲下来吃一会儿料,其余的时间都在路上行走,根本没有机会去啃草。只有到了住宿地,卸了驮子,进了马厩,才能稳稳当当地吃上一饱。在许多情况下,马帮赶到住宿地,一切安置妥当,天也快黑了,给骡马安排一顿“晚餐”外,晚上还得上一回夜草,半夜吃饱吃好,第二天上路,才有劲负重。
老百姓中常有这么一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其实这是把马帮喂夜草这个惯例拿来作比方——很不恰当。那些闲散牲口,或是催膘待宰的牲口,白天就逍遥自在,一整天有时间啃草皮,早早地就吃饱喝足了,晚上只是好好休息而已;就是宰杀前加料催膘,也只在天黑前上好草料,不须摸黑劳累,半夜添草(耕地犁田出苦力的牲口,白天没有时间啃草皮,晚上也要上夜草)。马帮骡马,晚上要给它添料上夜草,不图它上膘长肥,强壮健康,负重有劲就行。所以,就赶马人的心里话说,“马无夜草不肥”应该叫做“马无夜草不行”,或“马无夜草不壮”较为恰当。因为肥胖跟强壮是两码事。比如,有的人吃得好、闲得好,长着一身肥膘,挺着一个啤酒肚,胖得跟过年猪似的;而有的人勤于锻炼,勤于劳作,身体健壮,虎背熊腰,如李小龙、成龙、释小龙、阿兰德龙……这些“龙”们的身体,那才是顶呱呱没得说!
宝财年纪小,瞌睡大,用不着他给牲口上夜草,不过睡觉前给老把作倒好洗脸水、洗脚水,已是他的分内事了。以前这些事都是赶雀干,他入伙马帮,便由他顶上了。有人可能会说:酒葫芦、行囊袋,何必要人背,往骡马驮子上一挎,不就行啦?
其实,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骡马驮子上挎,就是酒葫芦、行囊袋,不能乱挎上。这两样东西跟老把作的命差不多,本来是他自己背着才合。那酒葫芦里装了酒倒不稀罕,只因他有一个习惯,马帮出行,走上一段路,他就想喝两口,酒葫芦背在自己身上,啥时想喝,拿起来,揭了盖就可以对上口;而行囊袋就重要得多了,就如白宝箱一样,里面装的东西多了,一条宽带上,两面缝了许多个包(北方人称这种袋子叫“褡裢”),各个包里装着不同的东西。老把作这个行囊袋里,装有钱财银票,火镰、花椒面、胡椒面、菖蒲粉、大烟土等等(花椒面、胡椒面等不是用来吃烧烤的,是准备的骡马生病时治病的马药,后面的章节里有介绍)。
一般的行囊袋是布料缝制,而马哥头的行囊袋是羊皮制作的。马帮出行在外,日晒雨淋是经常事,行囊袋里的东西,除了银子不怕水,其他的东西都怕水,用羊皮制作成行囊袋,主要是起防水的作用——就因为里面的东西重要,老把作一般不让别人背,生怕有人烂良心,背了他的行囊袋溜号,没有行囊袋,遇上事情无法应付,就只有抹鼻子望青天了。赶雀是他的本家亲戚,自己的亲侄儿,他放心给背;宝财是新认下的干儿子,随时跟在自己身边,信得过,所以放心给他背。
老把作放心把“百宝箱”行囊袋拿给宝财背,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前时在猫头鹰领地救下他,出于好心,让他跟马队一起出发,结果招来群狼袭扰,当时认为他是马帮的灾星、克星。后来没有发生什么危险,又认为他是马帮的福星、吉星。特别是老把作最相信迷信,认下他为干儿子,把“宝财”两个字还研究了一番——“宝财”,可算是人的名字。要是倒过来,叫成“财宝”,那就是东西了——金银财宝,荣华富贵,谁不想?谁不爱?老倌我把财宝拿给宝财背着,说不定会沾光发财呢!老把作有这么一个想法,所以便放心地把行囊袋叫他背了。而他代替了赶雀的“勤务兵”差事,连端洗脸歇脚水、甚至捶腿捶背都一并做了。而且他还感到非常乐意——做儿子的,孝敬老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无可非议。
马帮开拔,行在路上,时不时遇上路人,有几回,他听到有人对着马帮“骂”出“屁痨”的话来,有点莫名其妙,甚是不解,问马保道:“马叔!有些路人对着我们马帮骂‘屁痨’呢。我看咱马帮伙计又没有谁去招惹他,他咋会骂咱叫‘屁痨’呢?”马保回答:“啥叫骂哟!咱马帮上路,一路上马屁、人屁,接连不断,屁也实在是太多了。路人经常听到,当然要说咱们是屁痨了——其实,人家不说,咱们也有自知之明的。马帮堆里屁多,说下来该是‘职业病’,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只是你初来乍到,少见多怪,听到了便认为人家是在骂咱。而咱们是听多了,习惯了,不以为然,反而觉得人家是在‘恭维’咱呢。所以人家当面叫咱也好,背后叫咱也好,咱们从来不去计较——这已成了一种意识形态中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马帮被人骂做屁痨,可是看到马保那精神气,好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实在值得炫耀似的。他搞不懂个中玄机,于是探问道:“马叔!您说咱马帮是屁多了,人家才骂咱是屁痨——咱马帮为什么会屁多呢?”“咱们马帮不是有与众不同的特点嘛!咱马帮里的这些骡马,喂的料不大多是蚕豆的吗?骡马蚕豆吃多了,屁就多了呗;我们这些马帮伙计,出行路上,打尖歇脚,也喜欢捧一些蚕豆在篝火的子母灰中烧了吃,烧蚕豆吃多了,屁也就多了……”
马保才这么说,他就笑将起来。马保不解,问道:“你小子发神经啦——笑啥?”他道:“‘屁痨’原来是这样得来的——这只能骂得着你们,骂不着我。我决不吃烧蚕豆,所以不会成为屁痨!”马保道:“小子!你结论下早点了啵!我说过,你入伙马帮,我们经历过的,你一定会经历着……我们一个二个是屁痨,要不了多久,你也会变成屁痨。你若不信,咱走着瞧……”
两位一问一答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打尖歇脚的地方了。大伙卸了驮子,招呼好骡马,烧起了篝火,围着火堆烤饼吃,就着往子母灰中捧蚕豆,烧制“香香豆”,以备起驮子开拔后,在路上吃。称这点空闲,他又跟马保扯上了“屁痨”的话题。这回没等马保开口,老把作把话接过去了,以长辈教导后辈的口气道:“宝儿啊!你入伙马帮没多久,对‘屁痨’的意义理解得不多——为父这里就先给你讲讲‘卖香香屁’的故事……”
老把作刚把话说到这,马保就打断了他的话头,道:“我说把爷!您老人家怎么又讲起这个故事来了?您讲了几十遍,我们耳朵都听起老茧了……”他道:“你们听过是你们听过,宝财新加入马帮,他还没有听过呢。人家说我们是屁痨,而我们是吃多了烧蚕豆,屁多,才得到了人们的‘封赠’。其实说下来,卖香香屁的那个老前辈,应该是咱们‘屁痨帮’的祖师爷呢!”马保道:“那个老前辈怎么成了咱们的祖师爷了?”他道:“最早吃烧蚕豆的人,还把香香屁拿到大街上叫卖,他就可以称为祖师爷——有人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而老倌我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祖师爷。比如,酿酒造醋的祖师爷是杜康;起房盖屋的祖师爷是鲁班;纺纱织布的祖师爷是黄道婆;算命先生的祖师爷是鬼谷子;就连开窑子、设**的**行业也有祖师爷——管仲就是她们的祖师爷……”
听老把作如数家珍,扯出了一大串祖师爷来,马保觉得新鲜,问道:“把爷,您老人家七七八八数了这么多行业的祖师爷,这跟咱们‘屁痨帮’卖香香屁的祖师爷有啥相干?”他道:“你们年轻人就少见识了——所谓的祖师爷,在行业圈内,都被行业中人看作是本行业的保护神!就拿咱们的‘异性’同行——镖局来说吧,有一个什么‘福威’镖局,不知是扯上了那层关系,很受皇帝看重。皇帝亲自为镖局封赠了一块‘天下第一镖局’的牌匾。福威镖局就凭着这块匾,行走天下,畅通无阻……”马保问:“为什么凭这块匾就可以行走天下,畅通无阻?”他道:“有皇帝亲赐的匾,这块匾就成了福威镖局的保护神了。镖局出行,在镖车上插上‘天下第一镖局’的招牌,趟子手在前面鸣锣开道,口中吆喝着‘皇恩浩荡,起镖出行,车马经过,闲人回避……’。那些埋伏在道旁准备打劫的土匪强盗,听到趟子手的吆喝声,吓得跑都跑不赢。要是哪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亡命之徒,不知厉害,打劫了‘天下第一镖局’的东西,镖局知会到县、州府衙门,官府便会派兵来清剿。万一事情闹得太大,甚至朝廷都会出兵插手,把打劫贼人剿杀灭绝——所以,土匪强盗怕惹火烧身,听到趟子手的吆喝声,谁敢动邪念,早跑得无踪无影……”
他说了这么半天,宝财还没有听出名堂来,好奇地问道:“干爹,您老人家说皇帝赐了福威镖局一块招牌,这跟咱们‘屁痨帮’有啥关系?”他道:“看看!你们这些年轻人又糊涂了不是——所谓的招牌,那要叫‘靠山’。皇帝在招牌上赐了字,所以镖局的靠山就是皇帝。有皇帝在背后撑腰打气,你们说,谁惹得起?想当年,咱们‘屁痨帮’的祖师爷,卖香香屁给皇帝闻,皇帝认为味道好极了,大加夸赞——作一个假设:要是皇帝高兴了,也给咱们的祖师爷封赠一块‘天下第一香香屁’的牌匾——要真是这样,咱马帮出行,也在骡马头领的驮子上插上一块‘天下第一香香屁’的招牌,让赶雀提一面铜锣在前面鸣锣开道,口中只管吆喝着‘皇恩浩荡,马队出行,屁痨帮经过,闲人回避’——皇帝成了咱‘屁痨帮’的靠山,看谁敢来惹?”
马保知道老把作是在逗乐子,寻开心,笑道:“我说把爷!您尽往好处去想呢——您老人家只顾了说皇帝一高兴,有可能给咱们的祖师爷赠一块‘天下第一香香屁’的牌匾,可您却忽略了咱们祖师爷的大哥后来卖给皇帝的是‘臭臭屁’,把皇帝都臭昏死在被窝里。皇帝醒来,恼羞成怒,一气之下,把祖师爷的大哥都杀了……”
马保这么一提醒,他也悟出了道道:“你说得也是——咱们祖师爷的大哥,也是财迷心窍,贪得无厌,吃了小鸟的屎,去卖‘臭臭屁’给皇帝闻,以致招来杀身之祸。他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不幸的是,这位大哥的所作所为,砸了咱们屁痨帮‘天下第一香香屁’的招牌,损了咱们的面子——就算是皇帝真赐给了咱们祖师爷这么一块牌匾,他闻了‘臭臭屁’,龙颜大怒,也肯定会把牌匾收回去,砸了、烧了。以至于到了今天,咱们落得一个啥也没有,只得了路人‘封赠’的一个‘屁痨’的头衔。而这个头衔又不能用来作招牌——要是在骡马头领的驮子上插一块‘屁痨’的招牌,那就不是得什么皇恩浩荡……闲人回避,如此一来,马帮经过,等于是自报家门——正好应了老百姓常提的那句话——屁痨来了!”
老把作要给宝财讲“卖香香屁”的故事,由于马保打了个岔,没讲成,却牵扯出了“屁痨帮”的祖师爷。马保道:“把爷!以前听您老人家讲‘卖香香屁’的故事次数倒是不少了,可是从未听您讲过‘祖师爷’这回事情,怎么今天连他老人家也被您‘倒腾’出来了?”他道:“纯属胡扯——老倌我讲的故事,都是信手拈来,胡乱加工,讲给大家逗乐子不是!怎么这回你却当有其事,信以为真了?那‘卖香香屁’的故事,是妈妈讲了哄小孩子的,咱们都是‘大孩子’了,当不得真,只能吸取它的诙谐幽默成分,其他的嘛,要当成笑谈而论,不用牵强计较……”
宝财先听了干爹讲到“屁痨帮”的祖师爷,还以为马帮真有祖师爷呢。后来听了他的表白,才悟出原来是笑话一场,是赶马人无聊之时侃大山吹牛,逗乐子自嘲。不由想道:“我就说嘛!干爹讲了老半天,举出了许多行业的祖师爷的姓名,唯独‘屁痨帮’的祖师爷姓啥名谁便没有了着落,原来是‘莫须有’啊!以后马帮中人说的话,要仔细对待,最好十分话,只能信其三,要打七分的折扣,要不然,到了马帮圈外,我也跟人家侃什么‘屁痨帮’的祖师爷,那还不把人家的大牙笑掉!”
打尖歇脚的地方不是马店,休息到一定的时候,又得开拔上路。伙计们起驮子,收拾行当,准备出发。这时篝火堆旁,已烧好一堆火爆蚕豆,大伙各取所需,都往自己的衣袋里装,准备了路上享用。赶雀见宝财呆呆地傻站在一旁看着,便招呼道:“你龟儿子还站在那儿卖什么呆!想吃香香豆,还不自己动手捡,难道想躺在大树下,等着小鸟抬了往你嘴里送啊!”
宝财想,烧蚕豆吃多了,屁也多,还想到路人骂马帮中人是屁痨,他可不想当屁痨,于是道:“你们想吃只管捡,我倒是不吃——那东西是马料,我要是吃了,就和你们一样成屁痨了!”赶雀道:“嗬哟!你小子还真是有骨气的嘛。加入了咱们马帮,还不想当屁痨——是不是嫌屁痨小了点,想当放屁大王、放屁冠军,那可就不一样了——我们这些屁痨都得拜你为祖师爷了!”
宝财连屁痨都不愿当,哪里想当什么祖师爷!他也不再多跟赶雀说什么,自个走开,心想,我不上你的当,永远不吃烧蚕豆,看你拿我怎么办?
见了干儿子那倔劲,老把作不由得暗暗笑了。他那侄儿赶雀,初入马帮时,也就像干儿子这个脾气,发誓赌咒,永远不吃烧蚕豆,不愿当屁痨。可是咋扛,也没能扛住,经不住香香豆的引诱,没坚持多久,还是成了屁痨。干儿子现在的决心不小,信誓旦旦,是不是会成为马帮队伍里不是屁痨的第一人,老把作倒是要好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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