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里薅洋芋的妹子听了,显得十分的不高兴,停下活计,手拄锄头把,回唱道:“箐鸡尾巴花碌碌,野鸡尾巴麻碌碌;赶马哥哥人品差,虚伪心儿花碌碌!”
赶雀听到薅洋芋的妹子唱出这一调,甚是不解,问老把作:“老叔!这山里妹子是咋个说?我夸她生得漂亮,头上戴着的鸡冠帽子好看,她却不领情,骂我人品差,虚伪花心呢!”
老把作道:“活该挨骂——我且问你,花碌碌的箐鸡尾巴长在什么地方?”赶雀道:“长在屁股上。”“麻碌碌的野鸡尾巴又长在什么地方?”“长在屁股上。”“那么花碌碌的鸡冠帽子又长(戴)在什么地方?”“长——戴、戴……戴在头上!”“这不就结啦!”老把作一拍巴掌道:“你龟儿子把人家的鸡冠帽子跟箐鸡尾巴、野鸡尾巴相提并论,也就是把人家的头比作屁股了知不知道?要是遇上刁蛮的对手,她就不会把你说成人品差,虚伪花心——她会这么唱:箐鸡尾巴花碌碌,野鸡尾巴麻碌碌;你娘跌坐染缸里,屁股染得花碌碌……就该你吃大亏了!”
老把作那头正在解释赶雀挨骂的原因呢。马保这头,他却对着宝财的耳朵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悄悄话,然后拍拍宝财的肩膀,叫声“上”,就见宝财扯着嗓子唱起调子来。
原来,马保是在教他唱调子。这些天来,他只是听伙计们唱调子、对调子,很是有趣,很是羡慕;自己不会唱,但有着跃跃欲试的强烈愿望。刚才师傅教了他一调,他悟不出好坏,一扯嗓子就唱了出来:“小、小……小妹的腰……腰杆粗……又粗,就、就……就像打铁的小……小风炉;哥、哥哥……送、送你一……一根风、风箱杆,扯得你筋麻骨头酥……”
他把调子唱出来,当时就惹得伙计们哄堂大笑。原来这样的调子最烂、最下流,一般的人是唱不出口的。但是这样的调子对唱起来又特别有趣,过瘾。大伙想听,便找不懂的憨人来代口——马保支杆杆给猴子爬,便教宝财上当。而宝财不懂,悟不出其中“真谛”,一张口就把它唱出来了。
在山坡上薅洋芋的妹子,听了就觉得不对劲,这段烂调,绝不是前面那位哥哥唱出来的。听那唱腔,磕磕巴巴,就像《刘三姐》中莫老爷请来对山歌的那个结巴罗秀才;再听声音,奶声奶气,还是个娃娃腔,根本就是个不谙世道的黄毛嫩崽在胡咧咧!她马上就悟出了,这种烂调一般正经汉子唱不出来,是马帮中的“烂仔”哄了一个不懂事的小娃娃,借他的口唱出来。她这么想,也就不客气了,把锄头把摔开,两手叉腰,回了一调:“你娘的腰杆粗又粗,就像圈里的老母猪;养你几个不孝子,(天天)打得你皮塌骨头酥!”
这个妹子的调子唱出,老把作就沉不住气了,忙不跌地摆手,口中直叫:“停、停……打住、打住!你几个背时儿子——先对那一调,咱还只是人品差、心儿花的负心人;后对这一调,咱就成了不孝的儿子了!要是再往下对,咱他妈的一干干全都要成为孙子了!”
宝财一调结巴调子唱出,就惹得自家伙计哄笑不止。山坡上那妹子回了一调,老把作就急得直摆手阻止,叫莫再往下对了。宝财还没有反应出来到底是咋回事,迷惑不解地问老把作:“干爹,咋啦?大伙都高兴开心,您老咋地就摆手拦下了?”
老把作道:“咋啦——你唱的啥?你龟儿子想闯祸讨揍是不是?‘送你一根风箱杆’的词能唱出来吗?万一这个妹子有老公,就有了一根‘风箱杆’——一个女人只能有一根‘风箱杆’,你再送人家一根‘风箱杆’,那叫第三者插足。要是人家老公在旁边听到你这样唱,不拦在路上拿扁担量你才怪!”
老把作正在给宝财上“政治课”呢,就听前面铃铛声戛然而止,马队停了下来,接着又听到骡马头领不断地打响鼻,发出了遇上危险的信号。这大白日青天,山坡上还有人干活,决不会是豺狼虎豹阻道,野猪狗熊现身。那么会遇上什么“马眼岔”了?老把作、马保、赶雀三位,照例疾风急火地赶到前面查探情况。
三位赶到前面,只见路窄处一个汉子脸露凶光,叉开双腿,只身堵住了去路。老把作马上看出来了,此人正是山坡上薅洋芋的那个妹子的老公。宝财刚才唱烂调的时候,他就在近旁,心中不服,拦住马帮去路,讨说法来了。
三位细细打量,只见这个拦路的汉子,手中握着的不是扁担,而是那种一寸多宽,两尺多长,齐头长把的、能插在刀鞘里的那种“缅刀”。这种刀,锋利无比,既可以杀野兽,又可以杀人——老子今天操刀在手,堵住去路,说得好,放你过去;说得不好,有你的好瞧!
老把作可谓是久走江湖,经验老道,遇上这种事情该咋个处理,心中有谱。他走上前去,与那汉子搭话:“啊老表!你们山里的妹子扎实的厉害,扎实的聪明嘛!我们的伙计刚才跟山坡上薅洋芋的那个妹子对调子,不但没有占到起手,还被她把我们一个二个骂成是他儿子——她那张嘴巴真是不得了,我们倒转吃了她的大死亏啰!”
那个汉子本来是拦路找茬的,可是老把作使了一招“以守为攻”的怪招,还真灵。他先把那个薅洋芋的妹子夸赞了一番,然后又把自己贬低了一大截,无形之中拍了拦路汉子的马屁。那拦路汉子果真上套,他认为自己的老婆受到赶马人的夸奖,一下子心里就很舒服——既然人家一个个都当了“儿子”了,还跟人家计较什么“风箱杆”……拦路汉子一高兴,积压在心里的怨恨就全没了,把“缅刀”插进刀鞘,侧身把路让开了。
那个汉子让开了道,但老把作却没有立即过路,而是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递给那个汉子,自己也来上一支。他边给那个汉子点火,边道:“今天遇上老表,那是咱们有缘法!所谓的‘麻布洗脸粗(初)相会,四海之内皆兄弟’——今天咱们初次见面,老哥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相送,这里捎带得几斤盐巴,就作为给老表的见面礼了。望老表不要嫌弃,不要推辞……”
山里什么都不缺,就缺盐巴。盐巴跟老婆一样重要,谁要是送见面礼送上盐巴,那就是送了大礼了。老把作说话之间,示意赶雀取来一小袋盐巴,约有四五斤(两公斤多)的重量,递给那个汉子。他接在手里,高兴得不得了,说话缓和多了:“老表你真是太客气了嘛——要是不嫌弃,就到我家去坐坐?我家不远,转过箐去就到了。”
汉子正在说话,山坡上薅洋芋的妹子也来到面前,帮着挽留:“几位老表,到家里坐坐嘛!老腊肉有你们吃的,麂子干巴有你们吃的,包谷酒有你们喝的……”她边说话,边笑咪咪地瞪着宝财。她看得出来,这些老表当中,就他长得嫩气,憨头憨脑的,还是个大娃娃。刚才奶声奶气,结结巴巴对调子的就是他。她瞪着他笑的意思:“你这个还没断奶的嫩菜!嘴壳子还没有长勾就想学鹦哥叫——学着烂仔唱烂调!小小年纪,你有多大的‘风箱杆’好送人?有胆量就掏出来瞧瞧……”
宝财见薅洋芋的妹子来到近前,便想仔细看看她长得什么样。才瞟眼看过去,就见那个妹子正瞪眼笑咪咪地看着他。那眼神跟锥子似的,又泼辣,又火热,又有挑逗性,又有一股威慑力,他跟她才一对上眼,就吓得一哆嗦,赶紧避开了。
老把作则精于应付,客套谦让:“不麻烦啦!不麻烦啦!我们今天忙着赶路,耽搁不得,以后抽空定来打扰——谢啦,走啦!”他边说着,边叫伙计招呼马队上路。走过好大一段去,还听到那个薅洋芋的妹子在叫:“几位老表!以后过路定来家里坐啊……”
走出百十米,转过山弯,看不到那两口子了,老把作才教训几位:“你们这些冒失鬼——该唱的才唱,不该唱的,就把嘴闷着点!要是倒退几十年,经过‘野人部落’,人家听到你们唱出这种侮辱女人的烂调来,不把你几爷子逮去剁碎了喂老鸦才怪……”
大伙催赶着马队前进,转过一个箐口,前面出现了一个小村寨。那个汉子说他家不远,就在近旁,果然属实。马队不敢耽搁,不敢停留,大伙招呼好牲口,穿村而过。
马帮伙计们整天赶马转山,奔波在旷野荒郊,十分的辛苦寂寞。白天,赶马上路,一路上唱山歌对调子,逗姑娘耍,倒还是可以把一天的辛苦化解;把心中的压抑释放。但是到达住宿地,晚饭后闲暇下来,大伙容易产生思乡之情,有家有室的,便会想老婆儿女;像赶雀和宝财,这样的“光杆司令”,则觉得百无聊奈,时光难挨——大伙在这个“节骨眼”上,都会感觉到心中空唠唠的,不是滋味。这种时候,就要靠讲故事、聊白话、吹死牛,来打发大伙思想中的愁闷了。
讲故事、聊白话、吹死牛,谁都可以来一段。讲故事,《封神榜》、《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聊斋》、《隋唐演义》……你只要讲得出来,都有人听。聊白话,那家的小叔子跟大嫂子咋啦;那家的老公公跟儿媳妇咋啦;那家的小长工把大财主的闺女拐跑……只要有线索,随便可以聊。至于吹死牛,可以把白的说成黑的,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有的说成无的,无的说成有的;把大的说成小的,把小的说成大的;把活的说成死的,把死的说成活的……总之,马帮中的“话多”,除了唱山歌、对调子外,讲故事、聊白话、吹死牛,又是一个特色浓重的方面。大伙畅所欲言,即兴发挥,从古到今,天上地下,妖魔鬼怪,神仙俗子……包罗万象,无奇不有;惊险刺激,下流低级——反正一不犯法,二不上税,三是提神解闷,四是奇趣奥妙——老把作不是把《卖香香屁》的故事稍作“改编”,卖香香屁的可怜人就成了“屁痨帮”(马帮)的祖师爷了嘛!
老把作走南闯北,经历颇丰,见多识广,讲故事,聊白话,吹死牛,他是大王,一顶一的高手。今天对调子走了背运,大伙被女同胞“骂”了一路,心里很是舒服,住店歇下了,还兴致未消,死缠着要他讲一个故事听听,让大伙乐呵乐呵。他受到大伙“盛邀”,也不推诿,抹抹山羊胡子,干咳两声,拉开了话闸——别人讲故事要争着来,他讲故事要伙计们恳请,这是马帮伙计对他的尊重,是他地位和威望的一种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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