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生辰宴已经结束，亲朋们也都散了，我们正陪着母亲在正厅说话。
“唐夫人怎得这时候大驾光临。原是小儿的生辰宴，也算不得整数，就没给邻里们下帖子。”母亲忙立起身相迎，笑吟吟地说完，还不忘瞥了跟进来的大丫鬟香浮一眼，“也怪我府上的人不知礼数，竟也不来通报我一声。”
香浮闻言轻轻一福，不卑不亢道：“夫人恕罪，原是唐夫人像是生了好大的气，气势汹汹直闯进来，婢子们拦也拦不住。”
“哦？唐夫人，怎得生这样大的气，近日我府上有否开罪与你，或礼数不周之处？我家老爷尚未回府，有何事你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母亲本好声好气待她，岂料唐夫人毫不领情：“哼，一个武夫出身的，这规矩礼数如何我还真没放在眼里。倒是石夫人你可真是‘教子有方’，教出来的不是恶霸就是惹祸精！”
话说到这般地步，莫说母亲的脸难看起来，我们几兄弟在一旁听了也是义愤填膺。
此时下人们已被母亲挥退，若晴也被古姨娘带了下去，厅中仅剩下我们兄弟几个，短暂的沉默，静得落针可闻。
“唐夫人，我方才已经说过，有何得罪之处尽管说来，妹妹我能处理的必定公正处理，实在处理不了的还有我家老爷做主呢。您何必一上来便言出侮辱、恶语相向！”母亲沉着脸道，“更何况，今天是我儿的生辰，您若是来庆贺的我们十分欢迎，即便不是那也算贵客。不错，我家老爷是武将出身，但这待客之道还不至于稀疏平常。您这般没头没脑一通讥讽，没得伤了两家的和气！”
唐夫人闻言更是火冒三丈,高声道:“你儿子在这里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地过生辰，我儿子却被人打破了头，奄奄一息，你还要我有何好声气儿？”说完，她陡然一指我，“就是你这儿子，将我家敬忠打得头破血流！如今他躺在床上高热不退，满嘴胡话，小命都快没了！”
这么严重？！我心头疑惑，再看向唐夫人近乎疯狂的指责与辱骂，心道：莫不是这妇人危言耸听吧！要知道我父亲和唐敬忠那小子的父亲向来不睦，借这次的事小题大做也并非不可能。
母亲尚未开口，大哥便皱眉看向我，温和中带着严厉：“耕岩，告诉大哥，你有没有用石头打唐少爷？”
我欲张口分辨，谁知一旁的四弟耕耘却抢先道：“不是三哥的错，是唐敬忠先欺负我的！他抢我球，还骂哥哥。是他一直辱骂爹爹、辱骂咱家，说陛下只当我们家是先皇的狗，三哥气不过，这才出手打他的！”
这便是承认了我打唐敬忠，这小子……
二哥冷笑道：“这么说，唐家小子也并非无辜！唐夫人，您口口声声说我母亲教子无方，您又是如何管教自家孩儿的？竟犹得他这般侮辱我们，还妄议陛下和朝廷，就您这也还好意思打上门来，我看你们唐家才真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吧！”
“你！”唐夫人被二哥噎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气得发懵。
“二弟，莫再火上浇油了。不管怎么说，三弟打了人总是不对的。”大哥制止他道。
二哥不服气地分辨：“那姓唐的还打了小四呢！”
“都给我住口！”母亲呵斥道，而后转向唐夫人，“孰是孰非我们先姑且不论，不管怎么说我儿都有错。这样吧，唐夫人，我先随你去府上看看小公子，再把给我家老爷治伤的杨大夫一并叫上，所有医药花费我们府上出。先救人要紧，而后再论其他，你看如何？”
“哼！”那唐夫人一声不吭，只恨恨瞪我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你呀！竟给为娘惹事！”母亲嗔怪道，终是没有过多苛责我，跺了跺脚尾随唐夫人而去，顺带吩咐香浮去请大夫。
好好的一场生辰，竟被搅成这样，都怪那个唐夫人，泼妇一样辱骂母亲。还有那个唐敬忠，欺负人的时候趾高气昂的，挨了打就怂成这样。
此刻我心里是恨透了他们，于是抬脚便往外走。
我倒要去看看，唐敬忠那小子究竟有事没事！
“耕岩，你要去哪里？莫再惹事了！”大哥沉声道。
二哥也上前拦我：“三弟，算了算了，咱不和无知妇人一般见识，且看母亲如何处置吧。”
小弟更是抱着我的腿不放。
更可气的是，母亲留在正厅的大丫鬟香华也来凑热闹。“三少爷，夫人走前吩咐了，让您稍安勿躁，且好好待在房中，静待她回来再说。”
“香华，我敬你是母亲身边一等一得力之人，格外给几分面子。今天说破天我也要去看看，揭开姓唐那小子的伪装。你若是再拦阻，休怪我不客气！”此时火冒三丈的我哪里还听得进劝，满脑子都是唐敬忠的嚣张面孔，唐夫人对着母亲恶语交加的场景。
“香华，别拦着他！我倒要看看这小子敢踏出府门半步！”正闹得不可开交，父亲浑厚中不失威严的声音在院中陡然响起。
父亲石青云，曾跟随先皇征战多年，早年立下过赫赫战功。早些年受封平远大将军，并在都城番禺开府定居，使得石氏一族得以繁荣光大。先皇驾崩之后，当今陛下生性多疑，对曾追随先皇的股肱之臣，尤其是手握兵权的将领颇为忌惮，因此父亲在本朝的处境便显得有些尴尬。
多年后再回首时，想想父亲当时已经为朝堂之事诸多烦忧，而我却不省心的连连闯祸，闹得家宅不宁，每每让父亲收拾烂摊子，真是混账到了极点。不过那时年方十二的我，正是年少气盛，又如何能懂得和体会的了这些。
父亲的归来让我瞬间老实了，倒不是多么怕他，而是一种敬畏，由敬而畏。
于是乎父亲下令将我软禁在房中，在母亲回来之前一步都不许踏出。可我又怎能呆得住，在屋子里坐立不安，踱来踱去。
正焦躁不安之时，忽听房门外咚咚两声闷响，随之而来的竟是耕耘的低唤声：“三哥，你在里面吗？”
我跑到门口一看，只见看着我的两个护院都躺在地上，显然是被打晕了。四弟耕耘手中捏着几颗石子，斜倚在门框上，看着我笑得一脸诡异。
不用问，俩护院肯定是他用石子打晕的。真没想到这小家伙的身手竟长进到这种地步！
“三哥，我是来解救你的。母亲回来了，正和父亲在屋里说话。这里就交给我吧，母亲卧房的后窗那里一般是不会有人经过的。”他冲我俏皮地眨眨眼，我立时会意。
敢情这小子是要我去听父亲母亲的墙根！
好，我就去听一听，看看姓唐那小子究竟有没有性命之忧。
顺利摸到了母亲卧房的后窗外，这里果然没有人迹。透过微微撑起的酸枝木支窗的缝隙，父亲和母亲的声音清晰传来。
“看来，唐家那小子是并无大碍了。”父亲沉声道。
“嗯，杨大夫说只是因为惊吓过度，这才起了高热。额头的伤也只是皮外伤，并无性命之虞。只是，不管怎么说，这次的事还是错在岩儿，毕竟是他把唐家小少爷打成这样的。我看唐家今天这架势，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母亲的声音中充满担忧。
“哼，唐利那老儿，仗着自己是当今的宠臣，处处与我作对！陛下本来就对我诸多不满了，这老东西还煽风点火，在陛下面前屡屡编排我的不是。他那夫人，就更是个不上台面的主，泼妇一般。她这般夸大其词上门来找你闹一通，还不惜咒自家儿子，准是唐利给她出的主意，借题发挥想趁机搬倒我。”父亲怒声说道。
顿了一下，他又道：“还有岩儿那孩子，真是让人不省心！今天若不是他惹祸，怎会让唐家抓住咱们的把柄！”
母亲轻叹了口气，道：“岩儿变成今日这样，我有责任。老爷，你是没瞧见，他们唐家真是欺人太甚了，那唐夫人说的话甚是不堪入耳。从小到大，我还从未被人指着鼻子这般羞辱过。”说到后来，母亲声音中夹着呜咽。
父亲闻言声音放缓了许多，柔声道：“我的夫人，你这性子呀就是太过良善。作为当家主母，看着软弱可欺怎生能行？你若但凡拿出点儿威严来，怎会让人这般看轻你。孩子们……特别是岩儿，你若严加管教，也不会长成如今这般样子，你说是与不是？”
母亲悔恨道：“老爷说的是，慈母多败儿，这我是知道的。其实我对耘儿、牧儿他们想来是严加管束的。只是岩儿……也罢，这些年我的确是太过宠溺、纵容他了。因为我心里一直觉得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没爹管没娘疼，才那么小就被人弃在咱们府门口，若不是老爷及时发现，这孩子恐怕就……所以我和老爷应该多疼惜他才对，却没想到……”
“琳娘，不说了。”父亲打断母亲，语重心长道，“正因岩儿身世可怜，我们才更应该把这孩子教好，不能一味地宠成纨绔子弟。你若真把他当成自家孩儿，就该严加管教。不论他亲爹亲娘出于何种原因遗弃了他，从他被我们抚养那日起，他就是我们的孩儿，我们就要对他负起教养之责。若有朝一日他的生身爹娘找上门来，我们也无愧于心。”
屋里的父亲母亲正深切恳谈，窗外的我却早已被这晴天霹雳击得呆怔当场，一步也挪不动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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