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还不简单?”吉丰说着,从身上的小书包里掏出三枚便于乘车、打电话的一元硬币来,对林生说:“这个不就可以吗?我看西单地铁通道里,那些摆摊算卦的人所用的铜钱,跟这是一码事儿,无非铜钱上有什么通宝的是阳,没有字的一面是阴。这一元钢蹦儿,咱把有国徽的一面看作阳,有长城的一面看作阴,不是一个道理吗?”
林生吃了一惊:“你可是马列系的,又是个女孩子,怎么会懂这个?”
“怎么,学马列的就不能了解一点传统文化?信不信是一码事,当作反面教材是另一码子事。”
“既然不信,要当什么反面教材,还撺掇我来摆弄这玩意儿,丢人现眼呢?”林生故意逗她,也让自己轻松些。
“你坏!人家想看看嘛。再说,这是给你自己释疑解惑,我可不愿看到你眉头老是皱着。”吉丰小嘴噘了起来。
“好啦,别生气,行不行?”林生一面哄她,一面解释:“掷钱算卦这东西,传说是汉武帝时成了仙的东方朔的发明,他见到盲人沿街乞讨,没什么手艺,就传授掷钱算卦的本领,让他们能养家糊口。至今在山东平原东方朔老家那一带,一到农历三月三,就有许多盲人到东方朔的衣冠塚前祭奠,感激他的恩德。据说在‘**********’时期,都没有中断过。”
“林生,你懂得可真多。”吉丰赞叹着,发自内心。
“不过,东方朔在传授这种算法时,下了一个咒语:此法谨限盲人使用,不盲之人用之,久了必成盲人。”林生补充说。
“还有这咒语?好。东方朔这是为了保护残疾人的利益,不让那些睁着眼的人也来抢盲人的饭碗。”吉丰聪慧异常。
“是啊,所以那些在街头算命卜卦的,都要戴上墨镜,不盲也要装盲。真正懂易经的人,从来不用这种方法算卦。何况不是盲人,算了也不准确,久而久之,怕会真的盲了呢。”
“那我以后再也不让你掷钱算卦了。”吉丰说着,忙将那三颗钢蹦儿收了回去,又转出新的话题:“有次听你说,算卦要用什么神奇的蓍草。难道古人没有蓍草,遇到难事就不算卦了?你看,这路边的千屈菜,不也能充当蓍草吗?”
林生向身边看去,果然草丛里有许多千屈菜,一丛丛的,有的顶端还有花簇残存。时已深秋,更多的已经老去,他顺手一折,千屈菜的杆杆就断了下来。用手一捋,茎上干花枯叶纷纷飘落,再把尖尖掐掉,就剩下一根铅笔长短、比牙签稍粗的枝杆。“哇!没想到这东西,跟蓍草有异曲同工之妙。”
吉丰见到自己的建议转眼得到了实施,笑得面如桃花。“那就抓紧做吧。我来折,你加工。要多少才够呢?”
“不要多,五十根就行。”
林生一边跟着吉丰制作草签,一边被迅速带入与这草签相关的往事。自从那年他在田头拣回硬皮本,他的命运似乎就被小本本上的那些断断续续的神秘符号牵引着。第二年自己上了高中,遇到一位说话很有哲理、似乎无所不知的历史老师徐悉通,死磨烂缠之后,徐老师才向他透露,原来那本本上画的,一直连着的线表示“阳”,断开的符号代表“阴”,由三条阴阳符号组成的是原始八卦,传说是伏羲的发明;六条符号组成的图像,是八卦的重叠,共有六十四卦,听说是周文王的创造。再往下探究,徐老师便三缄其口,说他知道的只有这些了,若想知道更多,得去研究《易经》。那个时候,《易经》还在禁书之列,徐老师既不愿给自己惹麻烦,也不想让林生坠入与高考无关的杂书之中。无奈林生生性好奇,高二那年,他写信拜托在南昌续读大专的武向阳,帮他去借有关《易经》的书,向阳的回复让他很失望:“****”虽已结束,《易经》依然未能解禁。正在林生一筹莫展之时,奇迹出现了,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镇里的旧货摊上发现一本署名朱熹的《周易本义》,翻了几页,便知道那正是自己所要的东西,于是便用五角钱——两麻袋桑叶的全部售价——把那本书买了回来。什么“乾三连、坤三断,震仰盂、艮覆碗”,口诀背得过瘾,八卦浸入其心。正因迷恋此书,毕业那年他的成绩才江河日下,仅考上本地区的一个大专。他想,能够读懂《易经》的人,岂愿在小泥沟里湿脚皮?可是家里没钱让他复读,他只能一边去煤矿挖煤赚钱,一边利用业余时间继续复习。第二年再度报考,他被省城的一所师范学院历史系录取。然而此时的他,心思早已转向,立志要做哲人。江西的师范我能考上,北京的师范为何不能?为此,他用自己学到的《易经》算卦方法,给两所师范算了一卦,看看谁能得到天下英才而教之,结果京城“吉亨”,省城“悔吝”。这一卦给了林生无限动力,他发愤苦读,虽未头悬梁,锥刺股,却也做了类似萤窗雪案的事,在井下煤堆子里休息时,也顶着矿灯看书,真真的“萤烛炭海”。到了一九八二年,他终于如愿考入京都师范大学哲学系。
吉丰的话语打断了他的回忆。“对了,我想起来了。有一回我问爸爸,庙里那些抽签的东西,是伏羲发明的吗?我爸说,那是后人乱整的,伏羲的东西高深莫测,远非抽签那么简单。”
“难怪你刚才的话很靠谱,原来你爸爸也懂这个。”
“什么叫也懂?小看人。告诉你,我们可是中医世家,我爷爷的爷爷时候,就开始行医了!”
“失敬,失敬!”林生一边道歉,一边赞许:“一般的老中医,大都是阴阳辩证高手,精通黄帝内经。黄帝《内经》,与《易经》是一源同出。对了,你爸爸一定不是一般的老中医。”
“切!一般的老中医,能做到北京中医研究院的主任医师?”吉丰骄傲地晃了一晃身子,又说:“可是我爸就是不愿算卦给我看……不过,也不能怪他。他一说到《易经》,我妈就骂他在宣扬封建迷信。”
他们说着做着,草茎已经盈手。林生数了一下,已经超过五十根。“够了,够了。”他将细小、弯曲的挑了出去,然后走回图书馆的台阶前,坐了下来。“你看,这就是‘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说着,他将五十根草棍儿拿在左手,右手从左手中随意取出一根,放在面前台阶的远方。
“要我帮吗?”吉丰轻轻地问。
“谢谢,不要说话,让我正心诚意。”
吉丰听了这话,便乖乖地蹲在一旁,好奇地看他如何演《易》。只见林生用右手随意将左手的草棍儿分出一部分,接着撮出一根,放在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之间夹着,口中兀自诵道:“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再接着就将草棍儿飞快地摆弄着,比女孩子过家家时撂沙包还要麻利,看着看着,吉丰便看不懂了,如同坠入五里雾中。
大约摆弄十多分钟,好像反复折腾三遍之久,林生才把手里的棍棍全部放下,从随身背着的黄色军挎里掏出笔记本和笔,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在靠近底部的地方划上一根横线,线的右端写上“初九”二字。
“初九,什么意思?”吉丰轻轻地问。
“初九,就是第一爻为九,是老阳。《周易》里的重卦,每卦分为六爻,最初算出来的叫初爻,就像庄稼初生一样,先从地面冒出,然后一点一点向上,慢慢地长成。九是老阳,六是老阴;老阳和老阴,都可以转化为它的反面,变成老阴和老阳,这就是‘过壮则老’和‘物极必反’。”林生耐心地向她解释,自己也想借机休息一下。
“这么麻烦啊,还真耗时间。单‘初九’,就花了你十多分钟。”
“这才只是一营。一营三变,也就是筹码三次变化,算经营一次,叫做‘一营’。如今经济学和工业制造中的“经营”概念,就是从易经算卦中转化而来的。完整的一卦,要六营十八变,才能得到六爻。所以“经营”卦爻的人,心要静,气要定。古人算卦,要焚香沐浴,不许外人干扰,要算一两个时辰呢!我这速度,避繁就简,算是快的。”林生便将草棍儿汇集在左手,准备进行“二营”。
“你就当我不在,聚精会神地算吧,我给你做后勤。”
林生点点头,开始第二次经营,十余分钟后,他在刚才那线的上面,又画出一条横线,写下“七二”。
“既然是七,为什么也划跟九一样的直线?”吉丰问。
“七也是阳,是少阳。它与老阳九的区别,就是不能变。”请你安静些,等我算完了再聊。”林生说着,又认真摆弄起筹码来。
吉丰听他这样讲,便什么也不说了。
接着“三营”,林生在刚才的两条线上画出一条虚的横线,线的中间断开了。旁边写上“八三”,他觉得自己刚才对吉丰的态度有些生硬,便缓和口气解释说:“三爻是八,少阴。少阴和少阳一样,都是不能变的,就像少男、少女不会变通一样。”
没有听到吉丰的应答,索性接着进行“四营”,又在刚才的两条实线一条虚线之上再加一条实线,旁边写上“九四”。
而后的“五营”和“六营”,分别划出两条虚线,旁边写上“八五”和“上六”。
写完“上六”,林生综合看了全部爻象,眉头再度皱了起来,仿佛眼前的卦象,给他增加了更多的疑惑。
“嗬!算完了吧?总算是算出个结果来了!”吉丰的话由远及近,依然轻柔。“趁你专心‘经营’的时候,我把午餐打来了,今天食堂有你喜欢的糖醋排骨和宫爆鸡丁,我又要了一个青菜和紫菜鸡蛋汤。”她一边说,一边将两个装着方方圆圆白色饭盒的口袋放在地下。
“谢谢。”林生见她如此善解人意,不由感动地多看了她一眼,关切地问:“多少钱?”
“今天不谈AA制。我见识了什么叫算卦,交学费。”
“不行,君子不吃嗟来之食。”
“得了吧,什么不吃嗟来之食,如今的外卖,全是嗟来之食,孔夫子活在今天,也会吃得津津有味。快告诉我,你最后算出的,是个什么卦?吉,还是凶?”
林生手指着本本上的卦象,对她说:“你看,下卦是兑,表示湖泽;上卦是震,意味雷动。两个重叠起来,在《周易》里叫《归妹》。”
“归妹?什么意思?”
“归,就是女人出嫁。归妹,最适宜小妹妹嫁人。在易经里,震为动,又为长男;兑为悦,又为少女。仅以少女追随长男而论,会产生爱慕之情,动而走向婚姻,有嫁出小妹妹的景象,因此才叫‘归妹’。”
“哎呀,太有意思了!林生,难道在你心里,这一卦是替我算的?”吉丰说到这儿,脸上泛起潮红,幸福感油然而生。
“从何谈起?你要对号入座?这么着急?”林生调侃她,一连发出三个疑问。
吉丰虽然红着脸,却毫不隐讳:“我就喜欢直截了当,一遇到心仪的男人,我就要把自己嫁出去。”
林生无语。
“林生,你属牛吧?”
“是。问这做什么?”
“我属兔,比你小两岁,是你妹妹。”
这回是林生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原来吉丰在绕着弯子,向自己表白,她这个小妹妹,一心想嫁给心仪的哥哥!只觉得胸口“咚咚”,心跳瞬间加快,他努力镇定,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来自江西老区农村,家境如此贫寒,尚不知半年之后的去向,怎么敢随意去想京城富家之女呢?
“这卦与你我毫不相干,是帮表弟算的。”林生先把敏感的事情遮过去,又说:“归妹卦,除了婚姻,对算其他事,好像不太好。”说着他从包里掏出那个快要被他翻烂了的破旧笔记本,翻到中部偏后,才说:“果然。雷泽‘归妹’,征兆凶险,很不利;特别不适宜处理疑难杂事。”
吉丰跟着担忧起来。“那,怎么办呢?没告诉你办法?”
林生思考一下,才说:“好在这一卦里,有两个动爻,卦象可以发生变化……若是第一爻变了,初九由阳变阴,就意味着初始的因素变了,下卦由兑泽变成了坎水。此时第一爻与上卦中的第四爻就形成阴阳相应,上下协和,就变成了‘解’卦。意味着一切都可以和解,万物可以复苏。”说到这里,林生的面上丝毫没有轻松,因为他知道,在他的预测的事项中,始作俑者是齐天乐,他是事主,也是内因,应着下卦(也叫内卦)里的初爻。只有他改变了,才会出现转机。可他这个人的个性是,既然做了,就不改变,一条道儿走到黑。若能改变,这么多年他可以尝试解救那个女人N多次,可是没有。
他不变,所有人都面临困境,也包括林生。
万一他良心发现,愿意改变呢?
那就要让他尽快看到那封信。
可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如何给他?
“怎么了?既然能‘解’,你表弟就该有救了,你干嘛还愁眉不展?”吉丰见他仍有疑虑,自然跟着继续困惑。
“别摧,让我再仔细推算、推敲。”
“对了,你刚才说第四爻也会变,若是第四爻变了,会不会有更好的结果呢?”
“第四爻在上卦也就是外卦底部,若它转阳为阴,也可以与初九爻的起始之阳和谐相处。可若初九不变,依然解决不了大问题。九四独变,这一卦就成了‘临’。你看,”林生用笔把卦象中的第四爻那一横切断,然后说:“上面四个断线,下面两条实底,像不像一口深不可测的井?这景象,就是临卦的堪忧之处,如临深渊。三国的时候,关羽关云长败走麦城,就是应了这一卦,结果在有‘临’的临沮,遇到厄运。”
“好可怕呀!”吉丰心中深深佩服林生的博学,可她却不想看到与林生有关的人,会步入关羽那样的悲惨境地,所以尽量要往好的方面去想。“林生,这些都是你自己的理解,《周易》上是怎么说的呢?再看看那个小本本吧!”
林生如她所言,打开小本本看了一下,见上面的卦辞是“归妹愆期,迟归有时。”便说:“《周易》里这一卦是算结婚,所以说推迟婚期,没有关系,这桩婚事肯定会成功的。对我所算的事情来说,最多就是耐心等待,过一段时间可能会有结果。眼下只能听天由命啦。”
吉丰却不死心,她在穷尽任何可能:“若是这两个阳爻同时变呢?结果又会怎样?”
林生想了一想,答道:“两个老阳同时变为老阴,那就成了《周易》里的第七卦,叫‘师卦’。乾、坤、屯、蒙,需、讼、师、比。‘师’就是出兵打仗,大动干戈,而且经常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诸葛亮的命运,就应了这一句。”
“好像越来越不好了?算啦,咱们不算啦,幸好是你表弟的事,跟你没多大关系。吃饭,饭快凉透了。”吉丰急忙把饭盒打开,分给林生三分之二,自己也陪他慢慢吃着。
林生确实饿了,吃得狼吞虎咽。随着饭盒见底,他的担心又冒了上来,不禁说道:“真是‘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啊’!”他觉得鲁迅的诗句,正是自己境况的写照。
“算啦,算啦!你表弟的小事,你竟如此上心。早就求你替我算上一卦,总是推三阻四。”吉丰娇嗔着。
林生看了她一眼,轻轻地摇摇头,没去回答,只是耐心地把地下的空饭盒收了起来。“吉丰,谢谢你。过两天,等我心情好些,一定回请你。”
“你请客?谁稀罕!只要你别老惦记刚才那事就行!”吉丰不忘提醒他,说道:“这一阵子我没什么课,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期刊阅览室里。”
晚上年级有个古希腊哲学专题交流会,林生责无旁贷,必须参加。当他走进第二阶梯教室时,一向远离这种活动的周佳早在他习惯坐着的倒数第二排候着呢,“舒林生,舒林生!有你一封信!”
林生快步走过去。他生怕走慢了,周佳会当众叫起“生哥。”
周佳却一反常态,沉稳地看着他:“知道是谁给你的信吗?”
林生看她那淘气的样子,不禁莞尔。“是师兄吧。噢,不能再叫师兄了,该叫王老师。”
林生指的是与静雅同时毕业的王至善,就是那位追不到周佳,偏偏要当周佳入党介绍人的仁兄,他毕业之后也留校了,做了新生的政治辅导员,踏上了齐书记当年的足迹。
周佳立即生气了:“瞎说!你再提他,我跟你急!”
林生这才止住调侃,“把信给我,我就不说了。”
“你……你欺负人!看我怎么收拾你!”周佳说着,将信往林生的面前一扔,径自呶着小嘴,踩着凳子,跨到最后一排,然而顺着教室的后门,扬长而去。
林生一看信封上写着“烦交舒林生”五个娟秀的字,才知道是静雅让周佳捎来的。
信封没有封死,显然里面写的,是人尽可看的内容。
想到自己有幸遇到静雅这样的师姐作为入党帮助对象,他深感幸运有加。相反,周佳碰到王至善,就是不幸中的大悲摧。
这时他回过头去,想安慰一下周佳,至少说声谢谢,调解一下气氛,却发现她早已走远了。
也罢。不能招惹她。若她看出什么蛛丝马迹,追问起信件的来龙去脉,我可就没办法从容应对了。
此时教室甚是安静,林生慢慢打开信封,发现信笺同样是娟秀的字迹,十分简洁,仅九个字:
高人指点:校外有邮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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