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衡回到客舍时已是深夜了。贾苏看他脸色不对，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郑衡疲倦而又茫然的看着一支摇曳的烛火，许久才说：“你之前查许酬的时候，可曾有查到过他的家人是否都死于八年前的良州屠城中？”
贾苏回想了一下，说：“回禀主子，当时从书院的书僮们口中得到的消息有限，并未听说此事。那时没有动用皇城司的察事力量，需要小的再继续追查下去吗？”
“不用了，先就此为止吧。我累了，明天的课你替我去上吧。”郑衡说完解下佩剑，拿在手里看了一眼，便递给贾苏吩咐他收起来。
早上的课是朱薰教长的《左传》讲解。许酬坐在位上看着手中的书却看不进去，不时抬头看看门口。朱薰教长已经站在讲台上了，选这堂课的学子们也差不多都到齐了，可身边的位子还是空的。许酬看到贾苏一个人进来了，可郑衡却不见踪影。
“你家少爷呢？”许酬示意贾苏坐到他身边来。
“回许公子，我家少爷今晨身体不适，就让我来替他上课了。”贾苏脸色并无异样。
“生病了？！严重吗？”许酬急切的问，难道昨晚被她砸的太严重了？
“许公子无须担心，我家少爷只是偶感风寒，在客舍休息呢。”
许酬看贾苏应对自如，便知他未必知晓昨晚自己身份泄露、郑衡被砸一事，也就没再多问。但自己这心神不宁，又是从何而来呢？
其实郑衡一早便前往王冼的沐雲精舍去了。王冼正在和其他几位教长议事，看见郑衡冒然的闯进来，又是一脸严肃的神色，便打发走了其他人。
“郑公子一早光临敝舍，不知所谓何事？”
“太傅，我来不是以郑衡的身份，而是以顺亲王的身份，要问你几句话。你务必如实作答。”郑衡一改往日随意平和的样子，开门见山、声色严厉的说。
王冼一听，马上以拜见亲王的礼仪下跪作揖道：“请恕老夫方才无礼。殿下想知道何事？老夫定当知无不言。”
“告诉我所有你知道的，关于许酬的事情。”
王冼撑着旁边的椅子站了起来，坐下倒了两杯茶，将一杯放在了郑衡面前。郑衡摆了摆手，只是注视着王冼，在等他回话。
王冼抿了一口茶，缓缓的说道：“许酬是三年前入我潜山的。他的父亲许萧仁和老夫是多年的好友，早在许酬出生之前我们就已熟识了。许家以丝织起家，富可敌国。许萧仁为富且仁，兴学赈灾，济贫扶弱，在两浙一带有很好的口碑。只是，唉，可惜了，”王冼面露哀伤遗憾的神色，“八年前良州遭屠城大劫，许家上下四十多口人皆遇难。只有许萧仁和许酬因为那时在天台山而幸免。”
“等下，你说只有他们父子俩还活着？”郑衡问道。
“是啊。怎么，殿下这里有何疑问？”王冼诧异。
“没有，我只是叹息这样一个好人家，上天却待之不公啊！许萧仁只有一个公子吗？”
“他还有一女，年纪小许酬两岁，闺名唤作珞苒，或是罗染？时间太久了，老夫也记不大清楚了。”
郑衡一怔，看来王冼也并不知道许酬是许珞苒女扮男装的。那么，实际死在屠城中的是许萧仁的公子许酬，而活下来的是他的妹妹许珞苒了。可总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劲。
“许酬为何会到潜山书院来呢？”郑衡又接着问道。
“那是三年前的时候，他父亲得了重病，去世之前给我写了一封信，把许酬托付给我。此外……”王冼明显犹疑了。
“此外什么？”郑衡追问道。
“殿下，这是私人信件，老夫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是不是有关许酬为何立志要考取功名一事？”
王冼注视着郑衡的双眼，顿了一会，点点头说：“殿下是不是已经知道些什么了？”
“对，我也不瞒你说，昨晚我跟许酬有一番深谈。她告诉我，她希望能够进入朝堂，为良州屠城之事覆灭南汉，以血此仇。”郑衡的声音中充满了苦涩和沉重。
“那老夫斗胆问一句，殿下听了作何感想？”
“我？我还能有什么想法？她这是痴人说梦罢了！说的不好听点，就是不自量力！且不论她能不能考取功名进入朝堂。就算她位列公卿，以一己之力对抗强国，又有多大胜算？难道齐宋朝廷这么多年来就不想灭了南汉吗？可现在我们除了每年向南汉缴纳岁币，俯首称臣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郑衡也不知哪来的无名火，越说越激动。
“老夫原以为，殿下已视许酬为挚友。看来殿下还是不够了解她啊。”
“太傅何出此言？”
“许酬不是一个做事莽撞的人。她既然立下如此志向，必然早已深思熟虑，有所准备，此其一。其二，方才殿下说朝廷一直想灭了南汉，我看不然。其实南汉猖狂，最大的根源恰恰在于朝廷并无动力和决心与南汉斗争。仁宗朝时期没有，现在亦然。其三，老夫虽然不清除许酬计划的细节，但是以往我们也有所探讨。她想做的，首先是进入朝堂扭转人心，再结合一些谋略扰乱南汉，尽量做到以最小的军事代价来打击南汉。南汉虽残暴，但勇猛有余，智略不足。老夫认为只要齐宋上下一心，好好筹谋，还是有胜算的。”王冼目光深邃的看着郑衡，“老夫再斗胆问一句，殿下对许酬的质疑，有多少是出自于对这个目标的质疑，又有多少是出自于殿下自己心中的犹疑呢？”
郑衡沉默了，王冼这一问让他无言以对。
王冼看他不做声，又接着说道：“殿下多年来不理朝政，乐得自在，有‘逍遥王爷’之‘美誉’。敢问殿下，这是否真是您心中所愿？”
“我……”郑衡目光游移，侧身没有直视王冼,过了一会才转过脸来说道，“太傅说的没错，我并不是真的漠然，也曾壮志酬酬的想为国效力。可我的生母只是一个低阶嫔妃，不受先帝宠爱。因此，我并不像天家和裕王那样多有助持。更重要的是，这些年来，朝堂之上结党营私、贪官横行，我对那种污浊之地，是一直敬而远之的，才宁愿寄情于山水，放纵于江湖。”
王冼摇摇头说：“所谓君子道同而谋。这就是老夫所说的，殿下并不理解许酬，可能也无法理解许酬。她与殿下相比，不过一介平民，除了家底殷实些，并无太多助力，尚能有如此忧国图重之志。而殿下身为皇家子嗣，本应该承担这江山社稷的责任，却只为眼不见为净，远离朝政。两厢比较，殿下真的能坦然心安吗？”
“太傅所言，令本王惭愧。”郑衡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但并未恼怒。他素知王冼是耿直诤言之人，以前在国子学也多有领教。现在仿佛又回到了那时。
“不敢。殿下如能有所思考，有所行动，则是朝廷之幸，万民之福。许酬的志愿，还望殿下能予以成全，或至少不去阻拦。那也不枉许酬她倾心相待于殿下，视殿下为交心之人了。老夫先替她谢过殿下了!”王冼起身，向郑衡深深的拜了一拜。
“太傅你这是做什么！我答应你就是。”郑衡赶忙上前一步，扶起王冼。
郑衡作别王冼后，独自一人沿着山中小径走上了潜山山顶。俯仰视之，近处是层林尽染的潜山秋色，远处是屋檐相叠的潭州城，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这是他赵家的江山，是他齐宋的社稷。他都快忘记了这是如此多娇的山河，是那个年年在祭祀庆典中他所为之祈福的山河。从昨夜到今日，他所筑建的堡垒在一点点的动摇。远方遥不可及，就连脚下的路也看不真切，究竟该何去何从？
快走回到客舍时，郑衡看到许酬正站在客舍门口，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郑衡后退到一棵树后面，最终还是眼看着许酬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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