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光明要用黑暗来成全,他这颗心会黑成什么样啊。一个人坏了,他还可以再坏,还可以更坏,坏是没有止境的。同样,心黑了也还可以再黑,可以更黑。而纯洁是很珍贵的东西。
越是珍贵越容易碎。
……
宫城内华林园,太液池边。
江湄澜蹲坐在地上,袖袍挽得高高的,露出一截皓腕。看她表情异常专注,屏息凝神,龇牙咧嘴,仿佛在做一件十分神圣的大事。然而再看她手上那一坨不忍直视的稀泥,都已被她捏得不成样子,还间或有浑浊的泥水从手背往下淌。
“我还不信了呢!不就是捏个茶壶吗?能难得倒我?买不到我就自己做,什么大不了的。”她鼓起腮帮,咬牙将那坨烂泥搓成一个球,双手高高举起,然后再朝地上使劲儿一摔——得,掰不起来了。
如此循环两三回,她才明白不是泥的问题,是她水加太多了。眼看只剩最后一块宜兴紫砂泥,她狠了狠心,伸手就去端水碗。
正巧岑寒云去递了奏折回来,远远见到太液池边蹲了一个姑娘,姿态极为不雅观。料想整个宫里这么放荡不羁的少女,也只有庐陵公主了。
他下意识走上前,有些怯生生地道:“见过公主。”他一看见她,不论此前是怎样心乱如麻,都会瞬间变回一个年轻热情的少年,因靠近她而心跳得很快,全然不知该怎样接近她,讨她喜欢。他是如此地青涩而柔软,柔软得近乎怯懦。
江湄澜回头见到是他,眼中精光一闪,笑吟吟地冲他招了招手:“是你啊,来,你过来帮我个忙。”
岑寒云走过来也蹲下,不解道:“……公主孤身在此玩泥巴?”
“你当我弱智?没看出我是在捏茶壶吗?喏,你看,就是这样的,你会捏不会捏?”江湄澜把面前摆着的那把临华殿的宜兴紫砂壶递给他,又指了一指手下的稀泥,下了命令,“我累了,你来!一定给我捏成一样,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个泥只有这么一块了。我跑遍全帝京,东西二市翻了个遍也没有,只能一个坊一个坊地问,好不容易才在归义坊的小瓷器店买到这么点,你别搞砸了啊。”
岑寒云也没有捏茶壶的经验,尤其条件还这么艰苦,工具这么简陋,纯属赶鸭子上架。他觑着江湄澜危险的脸色,只好认命,老老实实卷起袖子。
“还真有点形状。”江湄澜喜上眉梢,凑近岑寒云身边,双眼直愣愣地盯着他手中的壶身。原本他还很专注,然而她想看清这一切,凑得太近了,长而浓密的睫毛几乎贴在他脸上。她眨一下眼,他呼吸就乱了。眼看岑寒云捏得越来越不走心,江湄澜急道:“哎哎哎,你干嘛呀?壶嘴歪了——我来!”
她将茶壶抢过来,摆正了壶嘴,又按照岑寒云方才的手法捏出一个漂亮的壶盖,小心翼翼地盖上,大笑道:“成了!娘娘见到一定很高兴!”
岑寒云眼前只有她雪白的手臂在晃悠,他不知该看哪儿,只好四下乱望,附和道:“嗯,很漂亮,公主做得特别好。”
“不不不,还差四个字呢。我手有点发抖,写不好,岑寒云你好歹是个状元,写字应该不难看吧?”江湄澜将底部竖在他面前,努嘴道,“写吧,‘手谈天星’。”
“在壶底写?”他很疑惑,没听说宜兴紫砂壶还要在壶底刻字的。
“对,快写啊。”她将拔了毫毛的笔杆递给岑寒云。后者接过来将将写完,不料江湄澜过河拆桥,手抓一把泥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在他脸上,活生生糊了一脸,配合他呆若木鸡的神情,真是异常滑稽。
江湄澜起身抱着茶壶大笑不止,他回过神,又气又羞,急忙掩面顺着石梯下到池水边,掬水擦脸。她慢悠悠地跟在他背后,高雅地笑道:“你不会以为我忘了你买剑客戏弄我的事了吧?”
他手一顿,偏头就要解释。哪知江湄澜眼疾手快,一脚将他踹进池水里,扑腾了个倒栽葱。水花四溅中,她连忙退回岸上去,在岑寒云勉强把头冒出水面,大口大口吐水时,她摆摆手道:“本来还打算多整你几回的,看在你帮我捏茶壶的份儿上,以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了。”
他盯着江湄澜脚步轻快地离开,一时心中黯然。
不大会儿,有路过的宫女太监瞥见他极其狼狈地往石梯上爬,奈何石梯太高,鞋底又湿滑,根本上不去。那太监正好贡职紫宸殿,连忙飞奔回去禀报给皇帝,这才将岑寒云救了上来。
皇帝关切地道:“岑卿为何遨游在太液池中?”
“……不慎失足落水,臣谢陛下救命之恩。”他全身微微发抖,头发还在滴水。
皇帝觉得不太可信,便问左右:“刚才你们还看见有谁经过太液池了?”
身后跟着的二三十个太监面面相觑。突然人群中一人答道:“回陛下,庐陵公主方才蹲在池边,不知何为。”
岑寒云连忙替她解释道:“不关公主的事,公主只是在捏茶壶玩儿,臣的确是自己落水的。”
“捏茶壶?她捏什么茶壶?”皇帝突然脸色一沉。
“应是宜兴紫砂壶。”
“呵呵。好。”皇帝冷笑,锋利的目光逼视岑寒云,问道,“她有没有让你在底部写四个字?”
他愣了一愣,不知这其中有什么深意,但出于君臣之道,他并不隐瞒:“是。”
“泰舟。”皇帝终于勃然大怒,转身就走,后面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领人去把她捏的茶壶拿来给朕。她要是死活不让你们拿走,就索性当场砸了它!另外不准她出皇城门。朕已经忍无可忍了!”
内常侍凝视一眼皇帝铁青的面色,慢吞吞地应声。
彼时岑寒云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回到官邸中,感到黄昏微冷,残阳如血,美得不祥。他想他是感了风寒。沐浴后正要早些躺下,突然官邸大门被人一脚踢开,江湄澜双目通红,泫然泪流满面,手持泠泠长剑,几近疯狂地喊道:“岑寒云,你出来!”
没有人见过她哭,官邸的下人都慌了,愣在原地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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