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横刀出戏言,
嗔根宿孽前世缘。
朱弦纵有相思调,
不是知音不与弹。
话说武承休清明上坟与田七郎相会后山,二人订了这么一桩虎皮的买卖。这就是表面的托词,不单武承休知道,连七郎也是心知肚明,不戳穿他,也就是愿意跟他来往的意思。武承休得了这个由头,心中是异常地欢喜,时不时就派林儿往七郎家送信儿,今天买只山鸡、明日寻对野兔,还得要七郎亲自送上门来。他倒不是故意折腾七郎,他自己不敢上门儿啊,怕田家老太太厉害。就是林儿去也是藏着掖着的。
往日里林儿不大出门办事,一向是跟着武承休。假若承休出门便贴身伺候,承休在家时绝不会派他外面的差事。偏田七郎这个事,李应因不知就里对此事颇有反感,且是个口冷的脾气,承休怕他坏事。而且家里头事务也繁忙,所以就不派他去跑腿儿了。其余的下人多得是,但是又担心不够伶俐。唯有林儿知道此事原委,又是机灵可靠、善于周旋。所以武承休就破天荒地把这个心腹人派出了门。
这一日也是合该有事。林儿出城回来,本来是有马车送他直接回宅的。可是林儿一看时候还早,就打算去四方街上翰墨斋看看为武承休特制的扇面好了没有。因着天气晴好,来到四方街上林儿便把马车先打发了回去,自己缓缓散步而行。搁着是现在这就叫逛街,看看繁华街道上的买卖铺户,买点儿零碎东西,吃个小吃——也就这意思吧!林儿毕竟并不是女子,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独自在大街上溜达,这也不新鲜。可是倒霉就倒霉在,林儿的模样儿也不像个小伙子啊!若说他生得身高八尺、膀大腰圆,再来这么一部扎里扎煞黑刚髯,犹如钢针、恰似铁线……那是少年张飞!就不说多壮实吧,哪怕他长得又黑又瘦,眉眼平淡,是个寻常小厮的模样,也就惹不出事端来。常言道“红颜祸水”,总是说女人,岂不知这男的要是生得好看,祸事更大!
林儿来到翰墨斋问得扇面儿等着从南边儿来的纸张,还没到货,叮嘱了两句便转身出了门。他沿着四方街街口一路走下去,这里绸缎庄看看刚到的布料,那边鞋铺瞅瞅新款式的鞋子,倒也惬意。可巧的来至在一家大酒楼的前面,迎面就撞上一人。也是林儿东张西望没留心,可也是对面这人故意地往上凑,一个无心、一个有意,竟然撞了一个满怀。林儿吃了一惊,抬头打量对面的人,未曾开口先闻得一阵酒气熏天。只见对面站着这么五六个人,后面几人是仆役打扮,撞他的这位应该是他们的主子。此人穿绸裹缎、佩金挂玉,周身的打扮甚是奢华富贵,却透着一股子俗气。细一打量此人,只见他:大环眼、八字眉;圆鼻头、大张嘴;络腮胡、脸色黑;三十挂零儿壮年岁,身高体壮力开碑!
林儿一时心慌胆怯,也顾不得分辩是谁撞的谁,连忙开口道:“小人失神了,不合撞到官人,这厢赔礼了。”
书中暗表,此人先前是在这酒楼二楼之上,贪凉快坐在临窗的桌子上喝酒吃菜,无意中远远地就看见了林儿。远处看来,林儿家常身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便袍,上身却加了一件琵琶襟的坎肩,头上戴一顶六块瓦的小帽,帽顶结着红色丝绒“算盘结”。就这么一看,原本就是个寻常小厮,顶多是看穿戴知道是富贵人家的童仆。偏偏是千不该、万不该、悔不该、大不该,不知打哪儿飘来一支蝴蝶的大风筝,由远及近到了林儿头顶,这蝴蝶彩色斑斓煞是醒目,林儿便仰起头来观望。这么一来,酒楼之上这位可就看见了林儿的脸,相隔也不远,大概齐看得肌肤胜雪、面如美玉,是极娇媚的一个孩子。这位老兄一看见林儿的脸,眼睛可就瞪大了,他想着仔细近看这个尤物,便匆匆下楼,恰好在酒楼门口拦住林儿的去路。此人虽然有鄂君倾慕越人之意,无奈酒后无德、原形毕露,早把那些诗词吟唱之学抛诸脑后,干脆就是借醉故意合身撞了过去。此刻林儿施礼赔罪,那人却也歪着脖子细细打量着林儿,远看已经意动心驰,近看更加是如醉如痴。只见林儿虽然家常打扮,细处却看得出与众不同:白皙的一张小脸儿,眉黛春山秀,瞳蕴秋水情,端的是个美人。更有一身的打扮衬得与众不同:衣袖袍角皆细细绣着不大显眼的彩牙,近看却是极精致的手工,顺腰间飘下湖色的束带也绣着暗花。这还罢了,身侧垂荡着彩色丝线绕起的花绦络着一块无暇的美玉,这可不是下人佩戴的东西。
常言道:色令智昏。这莽汉只顾贪看林儿美色,却忽略了这穿着打扮显示的身份矛盾。此刻听得林儿开口说话又是这般声音甜润,越发没了魂儿,连说的是什么都没听清楚。
说了半天,这人到底是谁呢?容说书的卖个关子,暂且不提。
且说黑脸莽汉对林儿的赔罪充耳不闻,他身边紧紧跟随的一干家奴们却嘿嘿阴笑起来,这些人太知道主子的爱好了!林儿觉出不好,正想绕路而行,这众人已经分左右围了上来,一个个斜眉瞪眼、叉腰拉胯各自站立,把林儿的去路就拦住了。
莽汉这才开口道:“不妨事不妨事!这位小兄弟好俊俏的人品,你我在这长街之上能撞到一起也是缘分呐!我这里独饮,正觉少了几分酒兴,相请不如偶遇,跟哥哥上楼喝上两杯,交个朋友!”
林儿忙赔笑道:“大爷说哪里话来,小的不过是城南武家的一个小小书童,岂能与贵客同席。”林儿这话就把武家抬出来了。为什么?因为辽阳城里没人不知道城南武家的,就不说是首富,可也是响当当的大户人家了。更有一样,这是在哪,四方街啊,四方街上一半儿的买卖都是武家的产业。还甭说别的店铺,就连这莽汉走出来的酒楼也是武家开的。所以他轻描淡写地把自己出身给一说,心想我们武承休少爷交游广阔,谁不得给几分面子呢!
谁知这莽汉还就没听出什么话外之音来。书中代言,他可不是不知道武家,甚至于跟武承休算同科。虽然两家没什么来往,彼此的名头都是熟悉的。可是一听林儿燕语莺声地这么一说话,他那魂魄早都飘起来了,哪儿还理会得什么五家六家的!莽汉不错眼珠儿地看着林儿,不但涎着脸再三相请,说了几句越发伸手动脚起来。林儿虽然机灵,也没想到遇到这么个浑人,一时竟无计脱身,慌得连连躲闪,直叫“大爷尊重些!”就在这个当口,忽然一把半秃的拂尘往中间一甩,将二人分开,只听有人口念道号:“无量天尊!”这一嗓子声音格外洪亮,近处震得人耳朵都嗡嗡儿响,竟把莽汉喝退了几步,一班家奴也纷纷退到主子身后,把林儿让了出来。
林儿定睛观瞧,眼前是一个老道,满面皱纹堆累,面色却是红润,头戴九梁道冠,身披鹤氅,配上花白的长须在颌下飘散,本也有几分仙风道骨。只可惜打扮得太邋遢:九梁道冠歪歪扭扭,上面还有俩窟窿,鹤氅黑一块白一块,黑的好似油污,白的却是磨损了料子。林儿看见老道心中欢喜:这位道爷自己认识!谁啊,就是跟武家甚有渊源的清风观观主赵老道。老道的身后还站了一个面容憨厚的中年道人,正是他唯一的徒弟小名叫愣子。听过前文书您可能还记得,赵老道跟武家老太爷是忘年交,武家现在的宅子就是他选的地,阴宅也是他给看过,才保留了原址的。这些年老太爷早已过世,老员外武恒却也不曾亏待赵老道,武家按月还给清风观送香火银子,家里有个喜寿事,譬如老员外的生辰,还会下帖子请赵老道来吃酒。这位道爷岁数不小,身子骨却健旺,能吃能喝,逢请必到,还带上个傻徒弟一起上门。所以林儿也见过他数次,彼此算是熟悉的。
林儿见了赵老道便如见了救星一般,纤腰一扭脚步儿一错,就躲到了老道身后。那黑脸莽汉定下神来,见面前是个邋遢老道,更不当回事,开口便骂:“老杂毛!你也敢来多管闲事吗!”
老道身边的愣子便急忙施礼道:“这位老爷看起来也是豪门官人,何必跟个小毛孩子计较?放他回去罢!”
赵老道也微微一笑道:“正是呢,权且看老道的面子,算了吧!”
莽汉见这师徒一个憨傻,一个油滑,不觉好笑道:“兀那杂毛胡言乱语,你家大爷是何等样人,叫我看你的面子!你有何脸面可讲,说来听听?”旁边家奴们凑趣也哄然大笑,纷纷上前几步,又把林儿与二道人的去路堵了一个严实。
愣子背后插拂尘,腰间却有一把宝剑,见众人逼近,又不善言辞,不觉摸上了剑把。赵老道却不急不恼,轻轻将愣子一扯,自己上前,依然口宣道号:“无量天尊!老道的面子不大要紧,您老人家的面子这才紧要!”
莽汉闻言收了嬉戏之态,面带怒色道:“噢?我的面子如何紧要了,臭老道你今日若不讲说清楚,莫怪我对出家人不客气!”
赵老道面无惧色,悠然道:“请您回头观看,这座酒楼是个什么字号?”
一健壮家奴插口道:“‘八方客来’嘛!你当我们不知吗?这是辽阳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酒楼,才配得上我家主子的身份!像你这等腌臜道人,往门口儿略站站,遇到脾气不好的伙计早就使扫把打将过来了!”说罢几个奴才哈哈大笑。
赵老道却也不恼,依旧没皮没脸的嬉笑道:“果然是好酒楼,好气派。诸位可知这酒楼的东家是谁吗?”
莽汉皱眉道:“凭他是谁,又与眼前事有什么关联?”
赵老道拂尘一摆,摇头晃脑道:“此间‘八方客来’乃是当年一位老居士所创,如今是他的后人武恒武员外的产业。咱身后这位小哥儿,乃是武家少爷武承休的书童,这承休少爷便是这家买卖的少东家。这位官人,想来您几位头里已经在楼上用了酒饭,也算是武家的主顾。若是嫌招呼不周,只管责备伙计,并无拿书童撒气的道理。若是酒足饭饱,像您这般身份的大主顾,结账之后自然还要打赏几个烧煤钱,恩典那伺候的伙计,又岂有寻人晦气的道理?”
几句话似是而非,还真把莽汉说红了脸。怎么呢?倒不是听进去了赵老道的歪理,而是他忽然醒起自己匆忙下楼,下人紧随其后,并没有人记得会账。此人虽然**鲁莽,却是个好面子的大家主,并非蒙吃蒙喝的无赖。若在往常,还真就是如赵老道所说,吃喝一番一定是大撒赏钱,尤其就爱听伙计大声吆喝着道谢。这回没给酒饭帐站起来就走,他一想人家别再以为我吃霸王餐逃帐了,这于我家颜面大大有损啊。想到此处莽汉眉毛一立眼睛一瞪,对刚才抖机灵说话的那个家奴喝道:“赏钱给下没有?”嘴里问的是赏钱,其实那意思就是“咱们还结账啦?”那家奴讷讷道:“匆忙间不曾……”话未说完,莽汉就一巴掌连头带脸打了下来,骂道:“无用的奴才,还不快去,多多地赏!”
那么说他们不结账就走了,伙计不管吗?——能不管吗!伙计就在门楼地下影着呢,之所以没敢追喊,是因为知道这位爷的身份,也知道他脾气大,不敢得罪。此刻家奴连滚带爬回来付账,伙计连忙假作不知笑脸相迎,拿了银子又得了足足三倍的小费,美得他是打千作揖连声称谢,这也不细表了。
且说这莽汉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要是就此一走,觉得扫了面子,又舍不得这俊俏娃儿。要是继续纠缠下去,长街之上人来人往,只管跟个脏道士纠缠,自己毕竟身份尊贵,也觉不雅。心里头上不去下不来的这个劲儿,甚是尴尬。其他三五个奴才呢,刚才见主子骂这道人,就又都围上来了,这会子也不知道是进是退,都眼睁睁看着莽汉。
正在这个两头儿为难的时候,街上却来了一乘小轿,忽然轿内有女子声音清叱一声:“落轿!”——这里莽汉率家奴围住老道师徒和躲在他们身后的林儿,路人见到谁不远远躲开!这顶青布小轿却偏偏就停在众人的身边。那女子却也不下轿,只伸玉腕、探笋指,把轿帘子拨开一道细细的缝隙,人却影在其内。只听那轿中人道:“哟,我道是哪个,原来是那爷带着一班子奴才,在这欺负两个道士一个孩子,呵呵,真是好威风啊好气势。”声音虽然不大,语带戏谑,却是把黑脸莽汉说了一个变颜变色!
诸位,这个女子来头不小,未来的为祸更大,眼下却还未露端倪。
有道是:
凡人不识天公巧,
种就殃苗侍长成。
欲知这女子究竟是何人,莽汉是否会放过林儿,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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