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眉谣诼古今忌,
千劫一度堪称奇。
只道缘结他生里,
眼前参商尚未知。
上回书说道,五月初六武承休的生日,多少知交好友上门来祝贺。也有借此机会与武家亲近,想要在生意上有些裨益的;也有诗文之交附庸风雅的;也有那平日里想要高攀苦无由头,借此机会来亲近亲近的;也有向日里就交好,往来得勤,这等日子必然要来点卯的……偏在这些个人当中,有一位客人的来意跟上述这些位都不一样,便是前些时长街TX林儿的那位黑脸莽汉。
此人权势熏天、财力雄厚,全不需要攀附武家,也算不上诗文风雅之辈,往日里也并不是与武大少爷武承休有甚亲厚。可是偏偏也有过一面之缘,算得上点头之交,趁这个过生日的由头,就找上了门来。
说书至此,咱们就得解开这个扣子了:黑脸莽汉到底是何人呢?这可不是一般的**无赖,乃是本地最有势利的官宦人家觉尔察氏的二公子那丹珠。觉尔察氏家族可了不得,那丹珠的父亲是在清军进关时候立过军功,后来破关力战阵亡。死后封赏极荣,并由长子承袭了爵位,进京当官去了。这次子那丹珠就留在辽阳,封了一个苑马寺卿,掌管马政。
那位说了,什么掌管马政啊说得好听,不就是个养马的负责人么!咱们也看过《西游记》,说孙猴子上天庭官封“弼马温”,那就是管马的。那丹珠那年头还没赶上《西游记》出版,他是不知道孙猴子嫌官微职小,还怒反天庭了。可是这么一说,管马还能算个官儿吗?哎,对了,岂止算个官,这官还真不小!辽东是大清的根基,苑马寺养马那是战备资源,不可小觑。您别看在玉帝的天宫里管马孙猴子不乐意,在凡尘俗世上管马可是相当重要的职务,苑马寺卿那是从三品的顶子,直接听命于兵部。——这官还小嘛?!
可是这位那丹珠呢,也真不是当官的料。他长兄擅于骑射,是有几分真能耐,所以继承了父业,颇受朝廷重视。那丹珠只是靠着死鬼老爹的功绩、仰仗哥哥的势力得了这么一个官职。他不是苑马寺卿么,他下头还有个少卿,相当于他的副手。那丹珠本身草包一个,他管不了这些政务怎么办呢,就全权委托给这位少卿去办理,就把这个副手啊,当做CEO这么使唤——这是按现代的说法,让各位听得更明白些。总之那丹珠就是挂着官衔领着俸禄,但什么正事都不管,只管自己吃喝玩乐。
那丹珠虽然不肖,可是也读了多年的书,文采是一丝一毫也没有,但终究还识文断字会些个文章。再加上他身份地位高,身边总有些门客托着,所以在一些诗文聚会的场合跟武承休也偶然遇到过,打过招呼。按照往常的惯例,那丹珠是不可能给武承休来拜寿的,武家再阔,那是商贾人家,他觉尔察氏是官宦门第。那丹珠也知道武家是辽阳首富,也知道武承休交游广阔,但是一方面自持身份高,另一方面自己文才差着这么一大截子,不愿意露怯。要不然他怎么会不认识林儿呢,正因为往常没有主动来跟武承休交往,没上过门。今天他突然这么一来,其实武承休也纳闷,但是同为辽阳的名门大户,点头之交这点意思还是有的。
那丹珠既然上门了,又是这么高的身份,要按理说主家就得诚惶诚恐、高接远迎。可是武承休是个文人脾气,不屑奉承权贵,就跟对其他人也差不多,客客气气恭请进来喝茶。那丹珠这心里就有点不乐意,他觉着自己身份这么高,起码老太爷得出来拜见拜见,感谢几句。他也不太了解武家一街分两宅不在一起过。再者他是图什么呢,他为的是招惹林儿,来了半天没看见这个心头上惦记的人儿,跟一帮身份地位不如他的人在一起喝茶,这心里就更焦躁。
林儿那是机灵人,虽然在忙着招呼客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眼瞅见这位大爷进门,他早就躲开了。
且不提林儿如何分派其他丫鬟仆妇前去服侍,单说田七郎可就来到了武宅。门上一声通禀,武承休立刻起身离席,急匆匆迈大步,半走半跑这么往外迎接。文人呐,各位也知道,那走路都是有讲究的,有道是“湿衣不乱步”,就是天上落大雨也得踱着方步走。武承休平日里也是之乎者也语焉哀哉的酸劲儿,朋友虽多,多富贵的人他不奉承,多大的官他不巴结。今天这个举动,那是满座皆惊啊!好么,什么人来了!武公子蹦着往外应,殷勤至此,那还了得!按照规矩,主人出迎,那宾客必须一起去,不能说主人去迎接谁,客人跟这继续吃喝,在寿宴这种比较正式的场合上,这是不可能的。于是乎,人人停杯住盏,起身离席,三三两两跟随武承休往门外出迎。
大家都只是心里纳闷,唯独一人是暗含怒意。谁呀?正是觉尔察氏那丹珠。那丹珠今天是窝火,武承休也不巴结奉承,林儿也没看见。这会子不知道来个什么田七郎,派势竟然比自己还大!他也好奇了:武承休对待我这么高身份地位的人也就不过如此,这是个自命清高之人呐,眼前来的田七郎是个什么人物,竟然让武公子高看一眼呢?
且说众人跟在武承休的身后,出二门奔大门。今天武家是办寿酒,所以正门大开,一群人来到门口,迎面就看见了田七郎。
众人举目观瞧,这乐子可大了。
别说田七郎出门是瞒着母亲,就算不瞒着,他也就是这么一身猎户打扮,没有那什么专门赴宴的衣裳,家里穷啊。
武承休还不觉得,他每次看见田七郎都这一身衣裳,一来是看习惯了,二来他瞅田七郎怎么着都顺眼,根本就没琢磨过这衣裳怎么破旧不堪。这些客人不然啊,他们平日的生活圈子里,接触不到这样的人,瞅着新鲜呐!
但只见,田七郎身穿杂色兽皮拼缝起来的衣裳,仅仅绷在身上,腰间扎着一条宽板带,挂着磨得泛白的兽皮囊,身背后斜背一对捆扎在一起的锦鸡,七彩的大尾巴高高竖起在肩头,衬着腰间的麂皮裙格外好看。咱们说“格外好看”,那是承休眼中心中的意思,可不是众宾客的想法。
众宾客是惊的惊,笑的笑,气的气,恼的恼,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就甭提了,那真是各色各样,精彩非常。其中最精彩的,恐怕就要算这位那丹珠了。那爷看见武承休郑重其事出来迎接的,是这么一位身着粗糙皮袄的山野村夫,鼻子差点气歪了!心说这武承休什么毛病啊,带着我们这一大帮宾客,这里头有巨商、有高官(就是他自己),最次的那个也是秀才,什么叫“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啊?就是这屋子里丫鬟下人不算,宴席上的人都是功名在身的人。迎接谁,迎接一个猎户?那丹珠在自己家里头,就是本县的父母官县太爷上门来拜,也就是意思意思开正门让他进来,见了面自己给个笑脸儿站起来相迎一下那就算天大的面子了,他的品级比县官大多啦,县太爷得给他行礼。现在,好么,跟着出来迎接平头百姓不说,还不是那个像样的百姓,这穷字写满周身,实在看不得了!
这里众宾客面面相觑,各自诧异,乃至于窃窃私语。武承休不管那个,他一见着七郎就乐呵呵地,紧走几步一把就拉住了七郎的手。二人携手揽腕,满面春风,并肩往里就走。还是李应有眼色,见进了二门连忙上前把那对锦鸡接了过去,不然七郎背着野味入席,那乐子就更大了。
厅堂之内撤了茶水点心,仆妇下人穿梭往来,正式铺排开宴。武家自有高明的厨子做出上等的酒席来,也不细表。单表酒席宴前武承休满心欢喜,请田七郎做了上首,自己再主位相陪。也亏得七郎不懂这些礼数,大模大样就坐了下来。承休更亲自斟酒布菜,眼睛里简直的就只有这一位贵宾,把旁人是俱都冷落。人人心里不顺,还则罢了,但唯独莽汉那丹珠格外不忿。他也有自己府上的清客跟随在侧,见此情景,也明知那爷是恼恨自己的招待尚且不如一个猎户,便端杯起身,借敬酒之名要给那爷出气。
这位清客名姓不彰,号叫做拓桑,他端起面前这杯酒,满面笑容来到了田七郎的面前。咳嗽一声,开口道:“这位田公子一向少会,不知道贵姓大名?”
田七郎看人家过来,也举杯相和,答道:“在下田七郎。”
拓桑一听就知道这位确实没读过书。怎么呢?过去的孩子,上学之后就要取个大名,什么七郎啊、二小儿啊,这都是乳名,不是学名。过去底层老百姓家的孩子,要是没机会读书,很多人一辈子也不会取什么学名,一直就叫家里的小名。
拓桑微微一笑,心说我就难为难为你看,给那爷找个乐子,便道:“原来是田爷。田爷贵处是?”
七郎不解,问道:“贵处是何意?”
承休在一旁低声道:“就是问你家乡籍贯。”
七郎道:“哦,我就是本地人,居住城外二十里杨树村。”
拓桑又问:“不知做何生理啊?”
七郎不解,迟疑道:“打得锦鸡两只也算省力……虎狼之类便要费些力气了。”
拓桑忍笑,故意赞叹道:“虎狼之辈皆不惧,真乃朱亥再生。”
他说的这是个典故。朱亥是战国时魏国人,是屠户出身,后来为信陵君效力。说朱亥您要一时想不起来,只要提一首诗您就知道了。李白做《侠客行》就是歌咏此人。那么说拓桑这是真心称赞七郎吗?当然不是。朱亥伏虎是在被秦王囚禁之时,秦王残暴,意欲令朱亥效力自己,朱亥不肯,便将投入虎笼,老虎见朱亥威猛,竟然吓得匍匐在他脚下,不敢扑咬。这当然是有些传奇色彩的故事了,不见得是真实历史。但是与虎同笼,那是阶下之囚,这跟打虎英雄的意思终究不同,用此典形容原本不妥。这拓桑故意这么说,是明褒暗贬,含有奚落的意思。
不用说这话七郎听了更是一头雾水,问道:“我辈猎户不惧虎狼,自然将之打死,皮毛骨肉将去换钱,谈何再生?”
话到此处,满席宾客皆注目,武承休也听出来清客拓桑不怀好意。那丹珠更是故意笑出声来,虽然他也不太懂,但知道田七郎是出丑了,心里痛快。他痛快,武承休心里能痛快么!承休心想此人好生无礼,可是看在那丹珠的面子上,也不好说什么,心里暗恼,眉头可就皱起来了。
田七郎是没读过书,性格粗豪,可是他心明眼亮,也醒悟过来这是人家有意难为他,脸上也有不豫之色。
这番情景,也落在暗藏厅柱后面的林儿眼中。林儿明知那丹珠为自己而来,不敢露面。可是厅上气氛尴尬,七郎初次上门就受到刁难,承休左右为难,林儿也自着急。知道这是少爷千辛万苦创造的机会,好不容易有个由头把七郎请到家里来,结果不但没说上两句梯己话,反倒让不速之客坏了兴致。林儿眼珠一转,随手接过身边上酒的丫鬟手里的托盘,亲自往厅上走来。
那丹珠之前是一直东张西望,说难听点儿是贼眉鼠眼,就在到处踅摸林儿。这会儿呢,已经正式开席了,又有田七郎这个事,正在热闹处,他全副精神就都在田七郎和武承休身上,就是要看看田七郎怎么出丑丢人,武承休怎么尴尬下不落台。这么一来他可就没留神林儿走到他身边儿了。
林儿把托盘上酒壶取下来,手里托着这酒壶,悄没声儿地走过来,先往左右两位客人杯里满斟,这才贴近那丹珠,一声不响侧身斟酒。林儿侧身斟酒就站在那丹珠面前了,但那爷正歪着脖子往席对面看,他觉得有人近身,心里一闪念就是:武家的丫鬟好生轻佻不懂事,哪有斟酒贴这么近的!他这一不耐烦,猛然回头,跟林儿正好脸对脸。那丹珠没防备这手儿,林儿可是有备而来,特意地创造了这么个近在咫尺的效果。所以林儿镇定非常,手里斟满了酒,半擎酒壶,一颗小脑袋是不偏不倚正对那丹珠,眼含秋水,正正对住那丹珠。那爷猛然回头两人对上眼神,林儿连眉毛都没动一动。
那丹珠吓了一跳,可是就仿佛被林儿这对眼睛拴住了一般,动也动不得,又如同如箭穿雁嘴、钩搭鱼腮的一般,一时间竟说不出半句话来。席上旁人还在看田七郎的热闹,那拓桑先生轻飘飘几句言语就给了武家“贵宾”一个难堪,心中得意,摇头晃脑还在那说话呢,武承休横眉竖眼正在瞪他。谁也没注意到席这边林儿与那丹珠两个人四颗眼珠子就跟线儿穿起来的一样,片刻之间眼神儿打架那叫难分难解。
这一番林儿挺身解围,那丹珠惹下孽情,不知这场酒宴究竟要出什么大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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