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云楼位处坊市西南街道尽头之地,前身乃是修建于前朝大业年间的佛院归云寺,周回两百三十步,六座殿堂呈对称形分列于东西两大禅院,其中尤以坐落于西院的大雷音塔著称当时。驻足于斗拱硕大、鸱吻粗犷、青瓦覆盖的歇山式三层楼阁之前,让人立即生出非空非色、梦想颠倒的怪诞感觉,仿佛眼前所见依然是百年前暮鼓晨钟、梵音高唱的庄严佛刹,而不是今日歌管弦声、风花雪月的温柔富贵之乡。曾泰紧皱眉头,略显迟疑的道:“恩师,这里倘若确是青楼,简直有些让人匪夷所思啊。”狄仁杰频频点头,笑道:“呵呵,本阁敢向你保证,这里确是如假包换的风月之所。”这时狄春已轻轻扣开堂门,龟奴仍旧一副宿睡未醒面目猥琐的模样,不耐烦的催促道:“时候尚早,各位恩客请待午时后再来。”
狄仁杰呵呵一笑,颔首向狄春示意,后者立即轻声咳嗽,由袖筒里拿出几粒碎银,塞进龟奴手心。不待龟奴说话,忽听堂内有一把婉转低柔的语声道:“阎二,还不请贵人进来。”龟奴应了声是,毕恭毕敬的敞开堂门,右手食指却轻轻一卷,将碎银暗暗纳入袖中。二人缓步踏入堂内,这时整层一楼之中空空荡荡,寂静之极,只在楼梯半山腰处婷婷站立着一位高挑美妇,年纪约在四十上下,身着六幅金泥簇蝶长裙,肩绕瑞绫碎雪披帛,眉心一点半月花钿,在望仙高髻的映衬之下仿若吴宫旧娃,丝毫不见烟视媚行之态。不待二人开口,那美貌妇人已自迈开莲步,盈盈走下楼来,向着二人拜道:“妾身袁道婆,拜见二位大人。”
这时二人已换上对马纹锦的圆领长袍,装成是寻常商客的摸样,不想却给这妓院的老鸨一眼识出身份,顿时你眼望我眼,大感惊诧。但闻袁道婆扑哧一笑,招呼道:“难不成是妾身语出唐突,冒犯了二位大人的雅兴?还请这边坐来。”说着话,就近捡了张桌子,随手挥舞绢帕擦抹桌案,且不忘吩咐龟奴道:“阎二,快去煎一壶蒙顶石花,再来一壶顾渚紫笋,好好孝敬二位大人。”狄仁杰见她竟又道出自己平日所钟爱之茶种,不由更感此人身份隐秘,大不简单,却也因此兴味大生,边招呼身旁仍自发呆的曾泰坐下,边笑容可掬地谢道:“有劳夫人招待,怀英等真是受宠若惊啊,哈哈。”袁道婆举袖轻掩檀口,笑道:“狄阁老乃是我朝第一等的断案大家,自然是火眼金睛,明察秋毫,这天底下的事情没有您不知道的,妾身若再遮遮掩掩,那便是班门弄斧,枉作小人了。”
狄仁杰愈听愈奇,笑道:“夫人谬赞,狄某真是愧不敢当啊。”说着话,转头看了看曾泰,提高声量道:“我等尚是首次踏足此间,就给主人一眼看穿身份,照本阁看来,夫人方是担得起这‘火眼金睛’四字啊,哈哈。”说罢,一双清澈见底却又洞察幽冥的双目,微笑而又精芒闪烁的凝视往对方双眸,既充满期待又仿佛随时都能看穿心底,明了过往一切隐秘。袁道婆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楚楚动人的婉转摸样,双眸眼波流转,顾盼多情,忽又敛襟危坐,轻咬樱唇,似是内心正经历天人交战,难作抉择。曾泰看地纳罕,低声道:“恩师,这……”狄仁杰微笑示意他静观其变,果然就见袁道婆娇躯微颤,蓦地梨花带雨,拜倒在地,泣道:“妾身恳请二位大人做主。”
狄仁杰连忙将她扶起,肯切道:“夫人无须行此大礼,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出来,本阁定当全力相助。”袁道婆缓缓坐回,举袖轻轻拭了泪痕,立即破涕为笑道:“妾身一时失态,还望二位大人宽宥。”这时那龟奴阎二捧着托盘献上茶来,袁道婆亲自为二人斟好,笑道:“此等鄙俗之地不比官宦人家,一干下人全都粗手笨脚,这煎出来的茶也难免夹杂些烟粉之味,二位大人请将就些用吧。”狄仁杰微笑着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回味道:“嗯,嗯,似这般味醇甘鲜,直教人齿颊留香,的确是蜀中极品啊,呵呵。”曾泰心思只在案子上打转,根本无心用茶,草草灌入一口,陪笑道:“果然是好茶,果然是好茶啊。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既吃了夫人的好茶,这办起事情来定然亦是出力得紧啊,哈哈。”
袁道婆掩嘴轻笑,朝他报以深深一望,流露出似是娇嗔似是埋怨的一声“算你哩”,情态登时也由方才的庄严宝相、楚楚可怜变为风情万种、妩媚多情,忽又一声轻叹,幽幽道:“妾身十分晓得,二位大人此来绝非贪图一时风月,而是,而是专程为碧云那妮子而来。”狄仁杰立即转头和曾泰对望一眼,深深道:“既然如此,那便索性省些唇舌,还请夫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向本阁讲述一翻,切记,不要有任何遗漏。”袁道婆轻轻嗯了一声,娓娓道:“碧云这丫头,自打六岁上跟了我,平日里可谓是处处留心,事事着意,学业最是勤勉。还不到十岁,这琴棋书画、歌舞声伎的就已样样精通,样样出众……”曾泰嫌她啰嗦,轻轻咳了一声,举杯将茶水一口干了,直逗得身旁狄仁杰拈须苦笑。袁道婆微微一笑,续道:“大概是一年多前,这街对面的云韶府里头差人送来一个女娃,说是要跟着碧云学习琴艺,因她是官家所派,人又极聪慧,所以妾身就应下了。”
狄仁杰讶道:“你是说,那崔五儿是街对面那家大宅里的人介绍来,跟碧云姑娘学艺的?”袁道婆轻声道:“正是,妾身初时见她摸样俊秀,且又极富心思,倒也是个可造之材,便就从心里喜欢着,碧云自是更不必说,不但翻箱子底儿似的倾囊相授,更是将她当成嫡亲妹子一般照顾。”说到此处,忽地以袖掩泪,轻轻抽泣,既恨且恼地说道:“谁料想,妾身等一腔热血,竟是个引狼入室,白白害了我家碧云……”狄仁杰不由流露出深深倾听的神态,低声道:“夫人何出此言?”袁道婆轻抬螓首,一双美目烟雨朦胧,直直望向狄仁杰那对清澈见底饱含期待的眸子,只是略微呆了一呆,便将樱唇轻咬,似是鼓足极大勇气似的沉声道:“就在前日,碧云一时兴起,要到城外的天龙寺上香,这崔五儿几经痴缠,非要跟了去,真没想到,真没想到这一去就再没回来,可谓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说罢,竟兀自又嚎啕大哭开来。
狄仁杰手拈胡须,静静待她哭够,才又低声问道:“任何事情终有大白天下的时候,夫人尚须振作精神,好生保重身体才是。”袁道婆拭去红泪,忽又雨收风散,破涕为笑道:“多谢大人垂爱,妾身一时忘情,又失态了。”边说边以纤纤柔指轻轻蘸了茶水,在掌心不停刻划,口上却叹道:“妾身知晓大人心中尚有万千疑惑,只是有很多事情,妾身亦不敢妄言,还望大人见谅……”狄仁杰见她说话吞吐,游移不定,似是心中另藏许多隐情不便明言,正待出言鼓励,忽又见她缓缓竖起手掌,掌心之处铁划银钩,工工整整直书着一个“武”字,茶渍和着胭脂,殷洪如血,十分刺眼。
曾泰登时吃了一惊,低声叫道:“恩师!这……”却见狄仁杰正微微仰首望着由屋顶木梁之上张挂垂落而下的大红福字灯笼出神,脸上一副不惊不惧淡然安详的摸样,他不敢打扰恩师沉思,转头再要看那袁道婆掌心文字时,只见得那里嫣红一片,模模糊糊,再难辨出字形。这时就听狄仁杰一声轻叹,柔声道:“夫人可否带我等到碧云姑娘闺房中一看?”袁道婆立即起身,缓步走到楼梯之下,抬手道:“且容妾身前面带路,二位大人请。”曾泰轻扶狄仁杰起身,朗声道:“那就有劳夫人了。”二人徐徐跟在袁道婆身后,径直登上三楼,在西南角一处房间前停下,袁道婆兀自叹了一叹,苦笑道:“这就是碧云平日所居的‘藕香阁’了,想不到今日竟已物是人非,风流云散……”说罢,举袖轻掩泪眸,抽泣不止。
狄仁杰咳了一咳,低声道:“目前一切还是未知,夫人大可不必如此悲观,也许碧云姑娘吉人天相也未可知啊,呵呵。”袁道婆止住啼悲,轻轻推开房门,幽幽道:“睹物思人,徒添哀伤,此间一切皆是原样,二位大人请自便,就容妾身在外相候罢。”狄仁杰微微笑道:“此乃人之常情,夫人无须拘礼,无须拘礼啊。”转头高声呼唤道:“狄春,狄春!”但听一阵急切脚步之声自下而上踏楼而至,转眼间狄春已出现在楼口,大声应道:“老爷,小的一直跟着呢。”狄仁杰佯装责怪,抬手指点道:“好你个专爱偷懒耍滑的小厮,还不代本阁在此陪伴袁夫人?!”狄春一边擦汗一边连声应诺,摸样滑稽之极,直引得袁道婆花枝轻颤,掩笑不已。
狄仁杰缓步进入阁内,只见房中布置精雅,尤其是位处东侧流苏锦帐身旁的一架花鸟紫檀六扇屏风之上,团花簇锦般描画着芙蕖、牡丹、芍药等诸色花卉以及孔雀、鹭鸶、丹凤等瑞鸟祥禽,让人乍看之下顿生大富大贵、吉祥永驻之感。曾泰快步绕了一周,皱眉道:“恩师,看这房内情形,显然已经过悉心清理,桌案之上不见一丝尘土,哪里是多日不曾有人居住的样子?”狄仁杰略微点头,轻轻由窗前镜台之上拾起个镂空花鸟纹饰的挂链银杏香囊,放在鼻间略略一嗅,转头望向阁内正中直足方桌上的莲花熏炉,沉声道:“曾泰啊,看一看炉中所盛是何香料。”曾泰立即应诺,快步走到桌前,将炉盖一把提起,只见炉中空空如也,不止是香料,连灰烬也自不见,登时答道:“恩师,这炉内空无一物,干净得很那。”狄仁杰放下香囊,抬手推开窗户,只见院中一座七层佛塔巍峨矗立,塔身呈方形逐级垒筑,每面三门六窗,结构十分规整,塔顶宝瓶金光熠熠,向下悬拉铁索十道,分别引往塔之四角,索上金铃在北风吹刮之下梵音乱唱,声闻数里,气势惊人。
曾泰已悄然来至身后,笑道:“恩师,学生早在蜀州之时,就时常听说这大雷音塔之名,今日得见,果然是不同凡响啊。”举目望时,又见坊外好一大片水泽弯曲如月,虽已大半凝结成冰,但平日风光仍可想象,不由叹道:“若非这月陂深处皇家禁苑之中,学生真恨不得肋生双翅,好好赏玩一翻啊,哈哈。”狄仁杰合了窗户,由衷笑道:“曾泰啊,这有何难,待堪破此案,本阁定当上报皇帝,左右圆了你这一小小的愿望就是。”曾泰顿时笑道:“学生多谢恩师成全。”狄仁杰微笑摆手,缓缓走向屏风,招呼道:“曾泰啊,过来搭把手,随本阁将这屏风挪开一挪。”
曾泰登时会意,知他这位明察秋毫、断案如神的授业恩师定然又一次参破案中玄机,只要给他查获些许蛛丝马迹,必能够顺藤摸瓜并由此抽丝剥茧般驱除层层迷雾,终会使案情大白天下,并教任何胆敢以身试法者坠入牢笼。二人小心地挪开屏风,狄仁杰立即蹲下身,以他那生满老茧却依然坚韧有力的手掌轻轻抚摸楼板,脸上充满凝重而期待的神色。曾泰顺着他的手掌凝神望去,只见方才屏风矗立遮挡之地,楼板处乌黑一片,似是身经火焰烘烤过一般。狄仁杰缓缓站起,沉声道:“曾泰,我们走。”曾泰心中虽生满无数狐疑,但知晓很快便能从恩师那里将其一一解开,顿时大声应诺,紧跟狄仁杰走出阁子。
袁道婆见二人行动如此迅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脸上却仍旧是那副凄凄楚楚的哀婉动人娇态,柔声道:“二位大人可曾有何发现?”狄仁杰微微颔首,显出一副教人莫测高深的悠闲神态,笑道:“还好,还好啊,哈哈。”边说话边负手身后,大步朝楼梯口处走去。袁道婆稍感错愕,面上却波澜不惊,不远不近的跟在主仆三人身后,一直送至大堂门外。狄仁杰拱手笑道:“多谢夫人热心招待,本阁自当竭尽所能,还夫人一个公道。”袁道婆盈盈拜倒,半悲半喜谢道:“妾身一切但凭阁老做主。”狄仁杰呵呵一笑,示意曾泰将她扶起,笑道:“夫人无须如此客套,想来我等定然不会教夫人失望,还请夫人耐心等待便是。”袁道婆双颊顿时升出两朵红晕,犹如桃花羞开莲瓣微吐一般娇艳可人,一双水眸波光荡漾,直看着狄春高甩皮鞭驾车驰去,唇角才露出一丝狡黠之味,转身回到楼内,将大门紧紧关闭。
回到车上,肚中狐疑翻来覆去,既迫且痒,曾泰偷偷将眼光望向恩师,忽见得狄仁杰一双狡黠如狐却又清若泉水的明眸亦正兀自投向他来,波光粼粼,亮若繁星。曾泰立即动容道:“恩师。。。。。。”狄仁杰摇了摇手,由衷笑道:“曾泰啊,瞧你这副急性,怕是很难改掉的喽。”这看似指摘实则饱含关爱深情的语调,登时教面前这位堂堂朝廷三品大员生出又惭又喜的感动之情,脱口道:“学生,学生真是愧对恩师的教诲。”狄仁杰拍拍他肩膀,笑道:“曾泰啊,应该说,你虽久处官场,见惯了尔虞我诈诡变权谋,却仍可以保持这一副真情真性,着实教本阁欣慰啊,哈哈。”能够获得恩师如此夸赞,曾泰心内更是激荡,一张老脸之上竟也泛起桃花,顿时揖手道:“所以,所以学生更要感谢恩师,若非有恩师在朝中照料,学生,学生岂能有今日。。。。。。”狄仁杰连连摆手,不住笑道:“好啦,你我二人之间,无须如此客套,我们还是,还是来说一说案情罢。”
曾泰由袖中拿出案宗,皱眉道:“恩师,不曾想这崔五儿还未找到,竟又牵扯出一个红阿姑碧云来,学生,学生只觉得头都要大了。”狄仁杰笑容可掬的望着他,故意提高语调以资鼓励,笑道:“那么,你就只管先将你对本案的看法说给本阁听一听。”曾泰想也不想,登时道:“恩师,依学生看来,这醉云楼的老鸨袁道婆端的奇怪的很那。”狄仁杰哦了一声,笑道:“你继续说。”曾泰清了清嗓音,接着道:“首先,恩师与我都是第一回踏足此间,和她更是素未谋面,竟给她一眼便看穿身份,这,这太不可思议了。”狄仁杰颔首道:“是啊,此子颇不简单啊。”曾泰又道:“其次,按照这案宗上记载,那崔五儿分明失踪于正月十二,也即是昨日,而袁道婆口中却说崔五儿与苏碧云自打前日一起到城外进香,就再也不曾返回,这中间整整差了一天,不是很奇怪么?”狄仁杰只听得不住点头,笑道:“你说的好啊,这一点确实奇怪的很。”曾泰得到恩师首肯,信心大增,续道:“还有,还有恩师你刚才也定然看到,她以胭脂和着茶水分明在掌心书了一个‘武’字,她,她想向我们暗示什么?难不成个中竟又牵扯到。。。。。。”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恩师,难道是梁王。。。。。。”
狄仁杰低低“嗯”了一声,沉吟道:“曾泰啊,在案情尚没有明了之前,一切都还不好说啊。”曾泰见他面色凝重,低声道:“恩师,看来这里头的水又是深的很啊。”狄仁杰环抱双臂,手掌轻轻抚动,沉声道:“话虽是这么说,但目前我们至少可以肯定两点。”曾泰立即问道:“哪两点?”狄仁杰握牢双肩,缓缓道:“第一,近来接连发生于神都以及周遭各地的人口失踪案,绝非因为一时贪图美色抑或是图谋绑架勒索钱财之类寻常案由,这里面定然暗藏着一个我们当前尚未觉察的巨大阴谋;第二,从青楼老鸨袁道婆的种种奇怪行径来看,本案背后所埋藏的真相只怕会牵连到方方面面的人物。。。。。。”他叹了一声,转而笑道:“是啊,正如你所说,这里面的水,深的很那。”曾泰心头一阵烦乱,抬眼望时,只见得面前这位天朝重臣、大唐神探,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泰然悠哉的淡定神态,顿时精神一振,信心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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