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天光缓缓自地平线处舒卷而来,只一瞬间便将暗夜驱离人世,神都洛阳又展开她新的一页。始建于大唐上元年间的宫苑建筑集群上阳宫,位处皇城之西南隅,南临洛水,西亘谷水,楼台阁榭比瓦接拱,穷奢极华,自大周鼎革武皇登极而今,素来听政于此,正如后世诗人诗中所描,画阁红楼宫女笑,玉箫金管路人愁。幔城入涧橙花发,上阳花木不曾秋。此时就在上阳宫中丽春殿前含莲亭内,一袭黄缎百鸟毛织大氅、身着天子常服的大周女皇武则天,正斜倚榻背将一双凤目津津有味而又不怒自威的投往亭外,洛水由此地流经北折,于亭下岸头托起一座精致石舫,舫底以整块汉白玉石雕凿而成船身,上部为单层木质轩厅,整个结构淡雅朴拙,不饰纹彩,刚好衬托其“清歌”之名。
悠扬琴声自舫内飘然逸出,一条修长身影正兀自漫卷水袖,且歌且舞,音调婉转悠长,忽高忽低,忽明忽暗,和着琴声一道飘飘渺渺,疏疏淡淡,给风一吹,瞬时烟消云散,杳不可闻。倏尔复又细若游丝,低低徘徊辗转而归,拼命挣扎舞动于漫天风雪之中,不时传入女皇耳鼓。武则天神态安详,由唇角逸出的一缕微笑正向世人显示她对眼前一切的垂爱流连,只从她此刻面容红润、精神矍铄,任谁都无法将“年逾古稀”、“来时无多”之类词语与之联系,巍巍大周王朝、天下中心,依然牢牢掌握于她的指间,任何胆敢觊觎王座、阴谋不轨之徒必将给她以近乎残酷的雷霆手段连根拔除,绝不容情。
这时只见她微微转头,面向身旁垂手恭站的爱卿张易之,柔声问道:“易之你听,这是朕的小莲花新近制成的曲子吗?”后者自来到亭中,一直缄口不言,似是心事满怀,模样与平时判若两人,如此地冻天寒,额头竟不时滚下汗来,此刻忽听女皇问话,顿时回过神来,躬身道:“回陛下,自六郎知晓今日受召陪侍陛下游园赏雪,心内深感圣恩,以致夜不能寐,生生拉上臣作秉烛之谈,一时兴起便谱了此曲,特于今日献上,恭祝吾皇陛下圣躬安康,万寿无疆。”武则天摇头一笑,提高声量道:“易之,难得尔等此番用心,然朕又何尝不知,正所谓流年虽好,岁月无情,即便圣人先贤不是也说‘逝者如斯夫’吗!朕无非一身血肉之躯,迟早总是要老的。”张易之顿时伏地拜倒,以近乎祷告的虔诚抽搐道:“陛下,陛下乃天之骄子,佛祖转世,又岂是世间寻常肉身可比,定然能够长生久视,寿与天齐!”
眼见身前这深得自己宠爱的臣子如此紧张情动,虽明知他所说多出于恭维,心内仍旧春机勃发,欢喜非常,柔声笑道:“起来吧,易之,你与莲花对朕的忠心,朕是知道的。”张易之心内百感交集,听命缓缓起身,举袖轻拭眼角泪痕,就听得女皇转而问向对面的另一心腹宠臣:“说到长生久视,朕倒想起一事。梁王,前日批阅奏折,朕曾见你提及,洪州圣僧竺道济竟已炼得长生之药,此事当真?”外着官服内套棉袄的大周梁王武三思,容貌并不如世间传闻般猥琐奸邪,反倒生就一副慈眉善目、道骨仙风,或因站立时久,不胜风吹雪侵,足下一双崭新乌皮六合官靴不住微微踏步,这时忽听皇帝问话,立即躬身行礼,沙哑着嗓音应道:“回陛下,确有此事。臣于三日前得到洪州方面的塘报,顿时喜不自胜,一刻不敢怠慢,立即写好奏折呈报陛下。”言到此处也如同僚般拜倒伏地,难掩虔诚和激动道:“陛下,如今仙药大成,实乃陛下之福,臣等之福,天下万民之福!臣伏愿陛下圣躬安康,千秋万载,万岁万岁万万岁!”张易之眼见同僚如此忠心大表,岂肯良机错失给他独占天时,登时拜倒叩首,高声道:“臣亦恭祝吾皇陛下龙体康健,万岁万岁万万岁!”
料得百千年来强横如秦皇汉武者亦梦寐以求终未所得之长生仙药,而今竟极可能于自身手中掌握,虽听上去犹如云里雾里,教人难以置信,但对于她这般年逾古稀,可谓风烛残年之人,面对生杀予夺、大权独掌,较之常人心内自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越发渴求那冥冥中茫不可测之飘渺希望。武则天倏尔爽朗一笑,高声道:“爱卿平身,爱卿平身,既然果有仙药之事,尔等自须小心办理,朕就在此安心等候便是。”二人领命起身,忽见同朝宿敌、秋官侍郎张柬之形色匆匆转过回廊,径直朝亭内走来,心上同是一怔,料得于此悠游闲适、歌管风流之时,皇帝竟不忘召他前来,内中自有玄机。
这张柬之别看已是七十五岁年纪,但仍旧腰杆笔直,精神健硕,丝毫不见老态龙钟之相,尤其生就一副方面大耳,短须如戟,时时给人一种刚直不阿、敢作敢为、足堪大任的将臣风范。眼见他恭立亭外止步不前,武则天语调平直,朗声命道:“柬之,不必拘礼,进来说话。”张柬之闻命登时躬身行礼,口中恭颂一声“谢陛下”,复又快步来至亭中,在女皇身前拜倒叩头,高声道:“启奏陛下,吐蕃使团已于昨日抵达神都,现正在馆驿休憩,等待吾皇陛下召见。”武则天眼见这位实足年纪与己相当、仍旧凡事亲力亲为、于身前效犬马之劳的股肱能臣,心内不免生出几许垂怜,看到他便自然于眼前浮现出另一道模糊身影,狄怀英啊狄怀英,尔竟真的衰老如斯,要先于朕而去么?张柬之伏地良久,仍不闻皇帝回应,心中虽怪却不敢抬头,只得故作提醒道:“陛下,不知这和亲一事。。。。。。”
武则天听闻臣下提醒,方觉失态,不由摇头而笑,柔声道:“柬之平身,这些时日命你兼管礼部事宜,真是辛苦你了。”张柬之慌忙叩头,连连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自当肝脑涂地,不负圣恩!”武则天坐直身子,示意左右宫女将他扶起,正容道:“柬之,一切就按朕先前所说,此次吐蕃主动示好,向我天朝提请和亲,若能效法前代,再行文成入藏、两国修好之谊,实乃古今盛事,天下万民之福。朕经考虑再三,已决定派选平阳公主李金屏和亲吐蕃,旨意即刻传达,相关事宜全权交由你来处置。”张柬之伏地叩首,高声应道:“臣领旨。”武则天轻轻挥手,以充满关怀的慈声柔语笑道:“柬之,这里风高雪急,你须为国保重身体,即刻回府歇息了罢。”眼见关怀深厚,确出自女皇仁爱之心,胸中虽大志蓄久,欲复李唐神器于平生,但仍不免心生感激,张柬之深深叩首,动情应道:“谢陛下。”徐徐站直身躯,挺直腰杆,迈开健步径直离去。
方要转过回廊,迎面如风般急急奔来一人,若非自身腿脚尚算麻利,反应迅疾,定然给她撞个结实。张柬之侧目一张,来人竟是皇帝手下头号心腹、内卫大阁领凤凰,只由她神色慌张、双目游移不定,一副火急火燎的焦躁情态,便可猜知她所辖内卫定是撞上棘手问题,这才急急忙忙赶来向皇帝报告,因他向来看不惯内卫的行事作风,更隐隐觉得似此等心狠手辣、行踪诡秘,凡事只对皇帝一人负责的特务机构,终有一日会成为他匡扶李唐社稷道路上的危险阻碍,这时眼见凤凰困扰缠身,心内不由生出几许幸灾乐祸的况味,朝向她微微拱手,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开。
武则天正兀自与身周宠臣闲谈说笑,于顾盼神飞间忽见得凤凰现身亭外,在哪里不住来回踱步,神态焦虑之极,以她多年对这位忠心属下的了解,顿时料得有事发生,立即高声命道:“凤凰,尔有何事禀报!”后者闻命,慌不迭三步并作两步进至亭中,左右一张见得尚有武三思和张易之在场,登时轻咬樱唇,欲言又止,情态十分古怪。武则天立时会意,于转瞬间复又恢复她处事波澜不惊、雷厉风行的女皇风范,沉声命道:“此地没有外人,有事但说无妨。”凤凰立即跪倒,压低些声调禀道:“回圣上,昨夜。。。。。。昨夜显义坊意外失火,比连商铺十数家,半。。。。。。”她这句“半条街道悉数焚毁”尚未说完,就给女皇难掩愤怒、充斥惊异的喝声阻断:“你说什么?!”
凤凰自知办事不周触犯龙颜,此时越是辩解,后果越是难以预测,只得伏地垂首不敢再多发一言,静静恭候皇帝的发落。于她话未回完的瞬时,武则天倏尔离榻起身,双目锋锐如刀般左右扫过武三思、张易之周身,直将二人惊怖得神情大变,顿时生出伴君如伴虎的可畏感觉,只觉周遭空气瞬时抽干、大千世界凝固不动,天寒地冻早已离身而去,一切都已不再真实,唯有面前女皇冰若极地幽寒的锋目直透骨肉,照穿腑脏,凌厉无俦。时间有如停止,仿佛长若千年,大周女皇终是一声冷哼打破凝固,面无表情道:“凤凰,你随朕到观风殿来,其余人等全都退下罢。”众人如遇大赦,纷纷叩头领旨,武、张二人更是有如重获新生般头也不回急急退去,才达亭外,忽见一身优伶装扮、脂粉未卸的大周第一宠臣张昌宗,迈动莲步一路花枝招展乘风吹来,张易之顿时抓牢乃弟手臂,于摇首示意间迅速携之奔离急去,无不兆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刮至。
位处神都上阳宫东南隅的观风殿,其名源自于古今第一奇书《周易》,暗合“时可则进,时不可则退,观风相几,未失其道”乃至“观我生进退”之自然奥义,更有观风问俗、体察民情之旷远寓味,深深体现着天朝上邦、盛世威仪。整个宫殿巍巍坐落于高台须弥之上,巨大的歇山式屋顶曲线舒缓,收山极深,无论是高挑上翘的檐角,还是屋脊两端静静蹲伏的鸱吻,无不造法天然,恰到好处,时刻向世人展示着大国雄风。如此般气度恢弘,殿堂主体坐西面东,势分而三,前后紧密串连,于左右复各配有一座体量较小的楼台以为陪衬,南面为浴日楼,北面是七宝阁,皆以弧形飞桥与主殿上层相通,浑成一体,造型精致,美奂美轮。
此时于后殿寝宫之内,女皇武则天已然卸去厚重袍服,恢复她那惯以为之、处变不惊而又睥睨天下、无人敢逆其缨的帝王风度,背脊挺直地端坐于御塌之上,凤目不怒自威,直直投往阶下垂首恭站的内卫阁领凤凰,以不高不低、无阴无晴的平白语调徐徐问道:“凤凰,究竟是怎么回事,朕命尔等机密行事,只为捉拿逆党魁首袁道婆,何以酿成大火,殃及毗邻无辜?”凤凰顿时露出似是无可奈何的迷茫神态,躬身施礼道:“禀圣上,此事,此事委实教人难以置信。”从她奇怪举止中,女皇立即读出背后诡谲玄机,不紧不慢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将详情仔细说与朕听。”
凤凰吞了口唾沫,以一副边似回忆边似慎微的恭维姿态娓娓述道:“圣上,臣按照您的吩咐,从内卫中精挑细选了十数个一流好手,昨夜三更刚过,臣等悄悄打开禁苑东门,乘月色秘密潜入坊内,直达醉云楼前。”女皇微微颔首,以示行动至此属下并无疏漏,故而低声命道:“你继续说。”凤凰顿时拱手行礼道:“圣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简直让人匪夷所思!”武则天微微向前倾斜身躯,露出悉心聆听的期待神色,断然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凤凰一双美目直直凝往阶上女皇,饱满胸脯不停起伏,略显慌乱地道:“圣上,当时整个楼内灯火通明,却丝毫不见任何声息,仿佛里面空无一人一般,臣等虽然心中惊诧,但仍旧小心撬开大门,进到楼中。可是,可是。。。。。。”女皇见她神情大变,健美身躯不住微微颤动,知她接下来定是要说到关节要害之处,心内难免不耐,急声道:“尔等见到什么?!”或出慌乱或出惊惧,凤凰倏尔加快语速道:“臣等眼中所见,楼上楼下,厅内厅外,遍地皆是尸首,空气中到处充斥弥散着血腥之味,浓重到令人作呕。”
女皇再按捺不住心内诧讶,霍然由榻上立起,失声道:“竟有这等之事!”她背缚双手,在榻前来回踱步,神色凝重之极,倏尔转身问道:“可曾发现活口?那逆渠袁道婆呢,也死了么?”凤凰顿时拜倒,高声道:“未容臣等详察,楼内突然生起大火,瞬间便不可控制,臣等自顾不暇,更怕因此惊动四邻暴露行踪,是以,是以全部撤回。。。。。。臣等未能完成圣命,请圣上责罚!”武则天摆了摆手,面上阴晴不定,徐徐陈述道:“这么说来,显然有人先尔等一步潜入楼内,行凶杀人,复又纵火焚烧,意图毁灭证据。。。。。。”说到这时,胸中怒火猎猎燃烧,冷冷哼道:“其手段之残忍、行事之严密,比起尔等内卫似是过犹不及啊。”
凤凰慌忙叩首谢罪,忽给女皇沉声阻断,只听她意有若无的问道:“据朕耳闻,这醉云楼的幕后掌柜,似是与粱王多有干系,是这样么?”凤凰心内登时一怔,一时难以揣摩女皇如此般发问,弦外之音究竟意欲何为,她深知当下朝堂之上政局波澜诡谲,暗流激涌,就拿眼前这醉云楼来说,其幕后老板不止涉及粱王,只怕就连张氏兄弟也勾连其中,且从她内心来说,对于政治的冷酷无情尔虞我诈自有种天生的厌恶之情,向来是敬而远之,绝不想误陷其中而招致无妄灾祸,此刻听得女皇发问,只得硬着头皮低声答道:“具体情由,臣也不敢妄加揣测。”武则天显是对于属下这般搪塞回答早已意料其中,似自嘲般没来由一声冷笑,随即调整心神,平声道:“你起来吧,此事还须抓紧办理,严加查察,不止为那逆魁袁道婆,更为因她无端牵连而死的大周百姓。”
凤凰叩头再拜,斩钉截铁般道:“多谢圣上宽宥,臣等这就去办!”眼见她起身将去,女皇似是忽然记起般倏尔问道:“狄仁杰。。。。。。现下如何?”自从怪案发起,便料知背后盘根错节牵连颇深,若要探明真相缉拿凶竖,如此重担唯有天朝第一神探,大周宰相狄仁杰方能胜任,此刻听得女皇问及,凤凰立即露出喜色,恭敬道:“据臣所知,阁老他经过悉心调养,眼下能吃能睡,精神大为转好。”抬眼偷偷向女皇望去,悄声试探道:“圣上,要不要请。。。。。。”武则天想也未想,顿时摆手道:“罢了,狄阁老为国操劳日久,如今年事已高,是该安心享福、颐养天年了。尔等不可对其打扰,你下去吧。”凤凰虽有不甘,但眼见女皇态度决绝,不敢违抗,只得躬身告退,心内却兀自一叹,暗暗笑道:“这回只怕不能如圣上所愿了,只因狄阁老他。。。。。。已经在发案现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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