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中已过酉时,虽有月色不吝劳烦得将银光撒播人世,黑夜犹以它不可逆转的自然之力将整个大地全都牢牢掌握于它的黑暗幽冥之下,并伴之以凛冽寒风猎猎作响,无情地吹刮着世间一切。狄仁杰缓缓步入后园书房“舍得轩”内,早已恭候多时的曾泰和李元芳登时一同站起,一直在院中观望的狄春亦乘势进来,轻声道:“老爷,晚膳已经置备停当,是否立即开饭?”狄仁杰望了望曾泰和李元芳,笑道:“看样子大家都还没吃,狄春啊,你去吩咐一声,教下人把饭食统统挪到书房中来,我等边吃边聊。”狄春立即应诺,急急下去安排。曾泰边扶恩师坐下,边小心问道:“恩师,皇帝如此着急传您入宫,是否为了这醉云楼大火一事?”狄仁杰摇头微笑,意味深长道:“关于这一点,本阁只能说,既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曾泰听得一怔,转头与李元芳对视一眼,讶然道:“恩师这样说,可教学生觉得有些莫测高深了。”李元芳也在旁笑道:“是啊,大人,您就看在曾大人如此辛苦,眼巴巴恭候您至今的份上,就别再和我等打这哑谜了罢。”狄仁杰仰起头,抬手指了指李元芳,油然笑道:“你呀!好吧,那本阁就直说,皇帝已颁下旨意,即刻免除梁王内史之职,转而由本阁接任,全权负责查察公主失踪一案。”曾泰与李元芳登时齐齐叫道:“公主失踪!?”狄仁杰微笑打量二人,点头道:“怎么,有什么问题么?”李元芳瞪大眼睛道:“大人,吐蕃使团已经向皇帝说出格桑公主失踪之事么?”狄仁杰手拈长须,不住笑道:“元芳,无须如此紧张,如此紧张啊,呵呵。本阁口中所说,乃是此公主非彼公主也。”后者登时转头望向曾泰,二人你眼忘我眼,心内更是大惑不解。李元芳无奈道:“大人,您真把卑职给弄糊涂了,除了这格桑,难道还有其他哪位公主也走失了不成?”
狄仁杰缓缓点头,沉声道:“是啊,皇帝要本阁追查的,乃是大周平阳公主李金屏,噢,也就是此次奉旨和亲吐蕃的准新娘子。”曾泰奇道:“怎么,难不成是咱们这位公主殿下,恋乡心切不愿远嫁吐蕃,因而选择逃婚吗?”狄仁杰摆摆手,叹道:“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据皇帝所说,这平阳公主乃是因为私自出府,到醉云楼和那里的红阿姑苏碧云学习琴艺,这才无缘无故失去行踪啊。”曾泰顿时色变,惊呼道:“什么!又是苏碧云!”狄仁杰点点头,神色凝重道:“是啊,这崔五儿失踪案,醉云楼大火案,现在又加上一桩公主走失案,一桩桩一件件,其线索都直指这个苏碧云,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曾泰顿觉重担压肩,叹道:“唉,恩师,目前看来我等只有先行找到这苏碧云的下落再说了。”狄仁杰点点头,沉声道:“明日一早,你二人就随本阁到那天龙寺走一遭,看看能否找到些苏碧云失踪的线索。”二人立即应是,这时府中下人在管家狄春的率领下陆续将晚膳送入房来,直将一张桌案摆得满满当当,杯盘罗列。狄仁杰随手指点道:“好啦,就让我等暂且抛开那些乱七八糟,来来来,本阁在此做东,为尔等接风洗尘。”狄春会意,立即游走桌旁,为三人倒满酒,一场把酒叙情、其乐融融的家宴酒席就此开始,直将所有愁心烦恼抛出云外,置之不理。
位处洛水南岸、紧挨尚善坊的积善坊区,是城内又一处达官显贵富户人家的聚居之地。这其中既不乏控鹤监内供奉张易之这般的武皇宠臣,又闲散居住着诸如李成器、李成义、李隆基、李隆范和李隆业这等被人尊称为相王府五公子的皇族贵胄,足以教那些布衣寒门等闲土著望而却步。此刻虽近子时,因借着上元佳节之机,前后三日宵禁解除,城内坊曲街道之上,仍不时可以见到三三两两赏月闲逛的各色人等,然而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早已酣然入梦憋足力气等待元宵之夜的尽情狂欢。
月色凄迷中,一辆乌蓬马车悄然转过街角,径直开到张府后宅门前停下,身着一袭黑色斗篷、面上紧裹黑巾的洛阳令张昌仪,如狸猫般迅捷轻巧地跳下车,转头四下一张,确定周遭没有他人注意后,登时抬手松一松黑巾,快步推开角门闪入府内。他这一系列诡异隐秘的举动,丝毫不漏地瞧进了正兀自藏身临院后宅内一株参天老树之上的李元芳眼内。自三人宾主尽欢、酒终人散后,他便独自一人出了狄府,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逛,试图让这静夜晚风将他那掺杂着醉意和愁味的头脑吹刮得清醒一些。如此不知不觉却又有点莫名其妙的竟一直走到积善坊前,李元芳摇头而笑,心道既来之则安之,索性便悄然潜入平阳公主府中,选了后宅一株高大桂树作为藏身之所,仔细观察府中动静。
这座位处横街北岸的豪门大宅,在月色笼罩之下寂静无声,显得有些死气沉沉。凭借他沙场多年的斥候经验和异于常人的敏锐嗅觉,很快就发现,原来整座宅院都已深处于朝廷内卫的严密监控之中,门前、院落乃至屋瓦之上,处处遍布了内卫的暗哨,显然平阳公主的突然失踪,勾起了女皇的雷霆震怒,不查出个水落石出,此事定难善终,只怕与此牵连之人不知有多少要身首异处,眼前这座大宅极有可能变为一处名副其实的幽宅鬼蜮。就在他一无所获、即将转身离去的时候,刚好无意间将张昌仪的一举一动纳入眼中,顿觉上天眷顾,收获颇丰。正想着是否应该趁热打铁,乘机潜入张府一探究竟,心头忽生警觉,一股凛冽杀机无形可辨的突如其来,紧紧将他罩定,周身上下登时打起一阵寒颤。
就在这气机交感之下,李元芳趁势凝神望去,只见得张昌仪来时所乘的那辆乌篷马车之上,身着粗布衣袍、一副车夫打扮的虬须大汉,正如他般将一对亮眸凝视而来,目中精芒暴闪,锋若利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已将相距十丈有余、身藏高树枝桠间的他牢牢锁定,如此武功足以跻身江湖绝顶高手之列,若是单打独斗一场,以他李元芳之能亦无必胜把握。在当下这种敌我难辨、案情尚未明朗的复杂情形之下,绝不能够鲁莽行事以致打草惊蛇,李元芳登时按下他一试身手的冲动,猛提一口真气,双臂如翅顺势张开,仿佛一头巨鸟般纵身跃下,投入到月光难以照及的黑暗角落处匿去行踪,倏忽不见。
当他现身于天津桥畔,心内犹自惊疑不定,颇感纳闷。此刻暗夜虚空之上,月大如盘,静若止水,毫不吝啬地将那银光遍洒人世,亘古而来亦不知曾照过多少多情或是无情,正所谓月圆如镜,长照人心,古往今来月色虽有阴晴圆缺,然而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又岂是月色能够照彻于心的?驻足于这名曰定鼎门大街抑或天街的南北主干道之上,面对那飞跨洛水、长及三百余步的巨大石桥,教人顿时生出天地无极人如弹丸的渺小脆弱之感。正如前代堪舆家所言,天生河汉,地象洛水,煌煌紫微,应者洛阳,而这天津桥即取天河渡口之意,自建造而来便成为洛阳八景之一,引得无数墨客骚人流连忘返,寄情其中,更生出那“空阔境疑非下界,飘飘身似在寥天”、“如此相逢倾一盏,始知地上有神仙”的如梦如幻般写意痛快。
李元芳刚一踏上桥头,忽听得一缕悠扬笛声自前方百步之遥的四角亭内生起,先是哀怨婉转,如哭如诉,充满忧郁伤感之味,倏尔曲调一变,复又化为柔肠百转一叹三叠,有如一对情人执手相望依依惜别,虽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来,教人听得不由心碎。这种时下称之为尺八、后世名曰洞箫的乐器,在李元芳耳中,听上去更似许多年前纵横沙场之上,于塞外边陲、关山月下无数次传入耳管的羌笛之曲,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却又是如此的陌生而不再真切,仿佛午夜梦回迷茫未醒。就在他心神皆醉之时,笛音倏尔攀援直上,由商调转为羽声,委婉清越,高而不亢,有如天涯相望,遥遥唤归一般。回过神时,忽发觉已置身亭外,原来适才一时忘情,竟身不由己的给笛声吸引迈足,不知不觉间来到四角亭前。
月色朦胧中,李元芳凝神望去,只见亭内靠近栏杆处,婷婷袅袅站着位妙龄女子,身着一袭月青色齐胸襦裙,外面简简单单披了一件低领宽袖、薄如蝉翼的纱衣,在月色映衬下,内里肌肤胜雪,隐约可见,却不给人生出任何轻薄亵玩之念,可惜的是一顶帏帽恰到好处地将她那理应是风华绝代的惊世容颜隔绝帏内,教人不由心痒,情不自禁得想要揭去面纱一览芳颜。李元芳看得有些出神,那女子却似莞尔一笑般轻轻唤道:“外面天寒地冻,公子何不入亭一叙?”李元芳一时神情尴尬之极,只得轻轻咳嗽一声,笑道:“承蒙姑娘美意,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女子掩嘴一笑,柔声道:“瞧公子方才一副侧耳聆听、全神投入的模样,可否对奴家的曲子略作评点啊?”透过薄薄帘幕,一副姣好容颜如在眼底,李元芳微微摇头,苦笑道:“实不相瞒,在下实乃粗人一个,对这音律之道全然不通,姑娘只怕是对牛弹琴了,呵呵。”那女子目光闪动,将他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一翻,轻轻笑道:“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音律之道,在乎一心。公子既能足踏月色,耳寻笛声而来,或许是形随意转,实乃是奴家这首曲子的知音人罢。”淡淡幽香似远而近的扑鼻而来,加之其有如黄莺出谷般的天然好音,李元芳只觉这况味美妙之极,竟忽然有如神助般思如泉涌,低低吟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霜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念故国情。”那女子呆了一呆,心中反复默念着诗中最后两句,一时柔肠百转别有翻滋味,竟置身其中流连忘归。
李元芳心内登时生出些得意来,摇头笑道:“怎么,是在下一时妄言,唐突了姑娘的曲子么?”那女子经他提醒,顿觉失态,轻轻叹道:“奴家以前一直认为,古人那些所谓‘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的曲中佳话,早已成为绝响,今人再难相遇。”说着话,一双美目秋水粼粼凝视住李元芳,柔声道:“然而今夜偶然与公子相遇,终教奴家确信,这一切都可以是这样的真实。。。。。。”李元芳见她情动,心头不免波澜翻涌纠结难制,只得学着狄春的模样,招牌式的挠挠头,故作风情不解道:“姑娘所说,可真有一些莫测高深,在下都听得糊涂了。”那女子似是有意瞟他一眼,低声道:“不瞒公子,奴家这首新作的曲子,名为《惜君别》,今夜尚属首次完整吹出,公子乍闻之下,竟能够若合符契,意会奴家心声,可见这自然造化,冥冥中果有定数。。。。。。”
面对佳人如此深情款款,李元芳终非太上可以忘情,只觉心头鹿儿乱撞烦乱已极,这时候忽听得远处城中接连传来几下悠扬钟声,登时长叹一声,笑道:“请恕在下冒昧,正如姑娘曲名那样,天下虽大,却无不散之宴席,人生百年恍如白驹过隙,芳华刹那终会零落成泥,姑娘又何必如此执着?”那女子怔了一怔,一双明眸如含云雾般凝视李元芳,说不出的楚楚动人。后者顿觉心头一阵刺痛,大笑道:“罢了,时候已经不早,不如就让在下送姑娘一程,大家共同下桥如何?”那女子一声幽叹,旋即脉脉含情,露出个“算你哩”的调皮摸样,低笑道:“公子的美意,奴家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话飘飘万福,柔声道:“公子请。”李元芳顿时稍稍侧身,挥臂摆出个请君先行的绅士摸样,那女子复又掩嘴一笑,迈动莲步直与李元芳接踵摩肩,眼波闪动道:“依奴家看来,世间一切礼法客套都属刻意矫情,只有率性而为方合自然大道,公子以为呢?”
李元芳生性洒脱,不喜拘泥,多年来早已习惯那种沙场纵横、来去如风的快意恩仇,眼前这女子的一席话可谓是字字说入他心内,不由哈哈大笑,朗声道:“既然姑娘如此洒脱,在下若再忸怩作态,那不是连小娘们儿都不如了?”似是头一回听人说粗话一般,那女子颇觉新鲜,莞尔道:“原来公子说话,也可以这样有趣,奴家算是领教了。”李元芳哈哈一笑,只觉与这女子说话聊天实乃一件舒坦痛快之事,这般感觉生平可是从没有过。二人一面说笑,一面并肩而行,各自心中都隐隐盼望脚下石桥无边无际,便能够这样相伴而走,直达永恒。未料得走出不过数十步之遥,李元芳心头忽生警兆,多年来刀头舔血出生入死的经历早已将他的神经磨炼的敏锐超乎常人,对于杀机的感应可谓妙至毫颠,体内登时真气流转,手掌于瞬间抓牢腰间剑柄。
正如他预料那样,轰然一声巨响由身旁桥下洛水之内急剧传来,厚达尺许的冰面登时炸开一个大洞,就在积雪冰屑四散乱飞之中,一条巨大暗影倏地踏波而起,在半空里双臂张开,竟平地生出一双肉翅,有如苍鹰搏兔般俯冲而下,手中一对峨眉利刺左右分开,直取桥上二人。变起突然,凛冽杀机仿如破碎虚空漫天卷来,夺命利刃虽犹未至,但随真气裹挟而达的强劲暴风直将人吹刮的面如刀割,既痛且寒,那女子首当其冲,弱小身躯好似深处风暴漩涡中心的一叶孤舟,立即吹卷得前后摇摆,眼看就要支撑不住粉身碎骨。李元芳见机识危,蓦的断喝一声,幽兰宝剑瞬时出鞘,精芒一闪爆裂劈出,直向着风暴眼中怒卷而去,同时手掌轻轻一挥,柔韧掌力有如春风漫卷般将那女子缓缓向后推开,精至毫厘地堪堪避开眨眼即至的杀人利刺。但听一声铿响,几要刺破耳管,幽兰剑锋正好劈中峨眉刺刃,李元芳顿觉胸口一窒,手臂如遭电亟酸麻无俦,那形如怪物的刺客也好不到哪里,登时一声闷哼,巨大身躯硬是给震得斜刺飞出,好在他内功深厚临危不乱,急舒双臂带动腋下肉翅漫天挥舞,借机改变方向直直投往石桥另一侧的洛水冰面,轰然一下炸破冰封,潜入水底,踪迹不见。
李元芳惊魂甫定,胸膛剧烈起伏,只觉近来伴随那所谓桃花运一起而来的,前后两次可怕杀机简直教人防不胜防,倘若有半点疏忽,他眼下已成死尸,连番遭遇这般可怕杀手端的有些匪夷所思,仿佛江湖中那些平日难得一见的绝顶高手集合起来寻他李元芳的晦气一般。他正胡思乱想,忽听得一把柔声软语低低传来:“公子,你没事吧?”寻声望去,就见那女子一双明眸柔情闪烁地透过帷幕向她注来,充满殷切关怀之情,当即缓缓收剑入鞘,柔声道:“在下还好,姑娘不必担心。”那女子这才手捂心口,惊讶道:“公子可曾看清,刚才袭击咱们的究竟是何怪物?难不成是这洛水中的鱼怪作祟么?”
李元芳给她天真烂漫的模样逗得一乐,摇头道:“姑娘请放心,这世上绝没有什么所谓妖魔鬼怪,在下可以向你保证,刚才那刺客定是人类无疑。”那女子显然仍有怀疑,双手不住比划道:“可是奴家亲眼看到,那怪物人身鱼头,肋下居然还生有翅膀,简直是太可怕了。”李元芳想了一想,耐心解释道:“姑娘所见,或许是那刺客身上穿了特制的鱼皮水靠,至于那对翅膀,应该也是模仿鱼鳍的样式特意为之,其实不过都是些障眼法,便于他水中游弋罢了。”那女子掩嘴一笑,娇声道:“公子可真是见多识广,武功更是高的吓人,奴家生了这么大,尚是头一回发现生活原来可以这般刺激有趣。”她飘飘一个万福,柔情无限道:“奴家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李元芳无奈摇头,苦笑道:“姑娘身为弱质女流,忽然身涉险地,竟能够如此谈笑风生,真教在下佩服。”那女子登时嫣然一笑,目光与他直视道:“既有公子在旁,奴家还有什么好怕的?”李元芳拿她无法,只得叹道:“好了,时候真的已经不早,在下这就护送姑娘回府,你看可好?”那女子顿时一片欢喜,小手轻轻挽住李元芳臂弯,娇笑道:“那就有劳公子陪伴奴家下桥罢,回府之事且待来日再说。”说着话低头一笑,复又小心问询道:“明晚戌时,就由奴家做东,在前面这望月楼上置下酒席,答谢公子今夜救命之恩,公子可否赏脸?”李元芳摇头而笑,故意叹道:“如果在下说不,姑娘肯答应么?”那女子立即挽紧他臂弯,不依道:“那可不行,奴家自会等公子到来,大家不见不散!”李元芳一声大笑,拉着她甩开大步,直朝桥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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