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何家楼铺面大堂,自东面角门步入何府后院,迎面就见五间六架的一大片低矮瓦屋,堂柱屋梁古朴简拙不饰文彩,与寻常乡村民宅别无二样,尤其是面对那占据大半个院落,平地开垦出的成片田地,更教人顿时生出由繁华都市突然穿越时空进入田野乡间一般的怪异错觉。师徒二人对视一眼,旋即一齐凝神向屋前望去,只见漫天风雪中,一位头遮竹笠、足蹬麻鞋,身着叠布短袄的老农夫,正兀自一手怀抱食盆,一手不住向身前抛洒吃食,招呼十数只家鸡前来用餐,神情专注之极。曾泰顿时一怔,讶然道:“恩师,此人难道就是。。。。。。”狄仁杰摇头而笑,拈着胡须道:“是啊,瞧他这副乐此不疲、悠然自得的模样,就跟很多年前的情态一摸一样啊。”曾泰从恩师处得到证实,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任谁都不敢想象,如何道之这般富甲天下的商业翘楚,居然舍弃那种养尊处优、寻欢作乐的大好日子不过,反倒如此躬耕田垄、粗衣打扮,简直就同山野村夫毫无差别,委实让人哭笑不得难以置信。
他神态木然的跟在恩师身后,在何青阳指引下穿过田间石径,缓缓向何道之走去。忽听得屋前廊下响起一声稚嫩童音,娓娓念道:“雨水洗春容,平田已见龙。游鱼盈浦屿,归雁绕山峰。云色轻还重,风光淡也浓。向看入二月,花色影万重。”正是时下流行的农诗《咏二十四节气》之中的一首《雨水》,此刻由垂髫童子口中唱来,别有一翻田园风味。何青阳快步走至乃主身前,垂首一阵细语,就见何道之猛然抬头,哈哈大笑,一面将食盆交到何青阳手中,一面挺直身躯大步迎上前来,一把握紧狄仁杰的老手,眼中波光粼粼、秋水长天的点头道:“怀英,你终于来了,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了!”狄仁杰反手抓牢他的双臂,语声激动的笑道:“希言,是的,怀英来了,怀英来了啊,呵呵。”
一双老友执手相顾良久,心头仍旧碧海潮生,浪翻云卷,一时难以平复。何青阳举袖轻轻拭去眼角酸泪,转头向那手捧诗册的垂髫小童命道:“枝儿,别在此唱诗了,赶快去将煎好的茶水端来,迎接贵客。”那小童立即点点头,撒开腿向着堂屋东侧的书房跑去。此刻何道之兀自一笑,转头望了望曾泰,点头道:“这位想必就是曾泰曾大人了,果然一身正气,官之楷模啊。”曾泰立即拱手道:“何先生谬赞了,一切多亏恩师提携才是。”何道之抬手摘下竹笠,轻轻拍打衣角,笑道:“好啦,二位大人,还是随老朽到屋中说话吧。”何青阳登时在前指引,将三人请入何府正厅“归去来”堂。
同一时刻,一辆乌篷马车自北向南,飞速驶入星津桥,径直朝积善坊疾驰而去。卸去甲胄、恢复常服打扮的李元芳,犹未能从才刚经历的一场动魄惊心中解脱出来。那代表张氏弟兄出马的骆东行,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定然是此前经过悉心谋划,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趁今趟‘逐鹿大会’之机,意图施以借刀杀人的手段,非要取他李元芳的性命不可。而他李元芳又岂是这般好相与的?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对手几次三番突然发难,不住寻他李元芳飞晦气,那么就只有礼尚往来,比比谁的拳头更硬,索性彼此划出道来,完全以江湖的手法解决一切。他刚好拿定主意,心头警兆忽生,但听一声震天价的拐角自桥下刺耳响起,瞥眼间就见一条硕大怪影猛然由桥下跃至半空,双臂骤一摇晃,肋下即刻生出一对肥壮肉翅,只是那么轻轻一荡立即变换方向,苍鹰搏兔般飞速掠下,掌中寒芒爆闪,直扑车厢而来。
李元芳识得厉害,登时真气流转,淳厚内力经由整条右臂灌注于掌中马鞭之上,猛地大臂一挥,马鞭于瞬时迎风舒展,犹如毒蛇吐信般急向怪影腰间卷去。那全副武装、身着鲨皮水靠的鱼形刺客,似是对来袭之鞭浑然不理,方向不改地直直撞入车厢中去。就在李元芳大感错愕间,明明准确无误卷上刺客腰身的马鞭,竟然如中泥鳅般滑不溜秋无法缠紧,丝毫未能阻滞刺客的来势,但听轰然一声大响,乌篷车厢顿时在其刚猛无伦的撞力之下四分五裂,木屑横飞。那刺客漫天一声怪笑,足尖猛点车辕,纵身向前飞掠,于即将跃过石桥的瞬时足踏栏杆,稳稳立足栏上,徐徐转身向李元芳盯来。这一刻李元芳已然凌空跃起,避免给破裂车体四散横飞的断木残梁撞伤身躯。因事起突然,加之那刺客一撞之力灌满刚猛真气,几乎要将整个马车击碎掀翻,声势何等惊人,一匹寻常拉车的马儿又怎能承受得起,立即一声惨嘶,于瞬时失去前蹄,带动着车身向前翻滚抛跌,直直摔出十数步距离,倒地一阵抽搐,口眼耳鼻一齐淌出血来,就此毙命,惨烈之极。
李元芳猛提真气,身子凌空倒翻,足底似是生有眼睛一般稳稳着落于另一侧石桥栏杆之上,大手一挥长剑出鞘,斜斜指往对面栏上的人鱼怪客,冷笑道:“阁下好歹也是江湖里有头有脸的角色,却如此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见人,简直教在下笑掉大牙。”那刺客闷声一哼,沙哑着嗓音笑道:“李元芳,大爷上次手底留情,不忍成就尔等这一对苦命鸳鸯,因此才留尔性命至此。”他双掌一翻,两支峨眉钢刺精芒暴闪,直将其身周一尺范围内的落雪震得四处乱飞,口中哈哈笑道:“今趟必当全力出手,恭送李大将军驾鹤西游荣登极乐。”
李元芳摇摇头,苦笑道:“阁下的口气大的很啊,在下以前也曾无数次的听人这样说起。”他猛挥长剑劈向虚空,眼光轻蔑地盯住对方,点头道:“然而事实证明,在下此刻还活得好好的,而那些大言不惭的家伙却早已偃旗息鼓,长眠地下了。呵呵,阁下以为呢?”此时桥上行人都已逃离而去,远远驻足洛水沿岸,兴奋而又好奇地注视桥上的一场好戏。那刺客一双鱼眼邪光四射地盯紧李元芳,怪笑道:“嘿嘿,李元芳,你的废话太多了,还是抓紧时间将遗言留好,大爷就再辛苦些替你转告狄老鬼,也好教他来为你收尸。”李元芳登时脸色阴沉,冷笑道:“在下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废话连篇还有自鸣得意,现在看起来很不幸,这两者你全都占上了。”说着话眼中寒芒骤闪,掌中幽兰宝剑倏地斜指身侧,做出随时都有可能突然出手,予敌致命一击的蓄势待发之势。
那刺客徐徐张开双臂,掌中钢刺光芒大盛,左边的一支寒气凝绕至阴至柔;另外一支则正好相反,赤芒烧灼至刚至阳,此子竟能将两种截然相反的真气融合一身,端的强横之极。虽远远相隔数丈之遥,但李元芳犹是隐隐感知到来自于对手利刃之上的可怕杀机。正所谓火曰炎上,水曰润下,那刺客的一双钢刺分别灌注于一阴一阳两种不同气劲。属于阴的一支有如巨洞漩涡,时刻欲将靠近其的时空向内拉拽,试图吞入到它那漩涡中心无穷的饕餮之内。而属于阳的另一支则暗能爆发横冲直撞,不住向周遭吐出强烈推力,拒绝任何外物靠拢,一吞一吐,一吸一纳,大合太极阴阳之道。李元芳屏息凝神,掌中长剑不住徐徐变换方位,内心已臻至物我两忘、古井不波的静虚之境,努力从对方严阵以待、杀机密布的气场之中搜寻些许破绽。
漫天雪片越落越大,直将二人视线模糊阻断。周遭死寂一片,仿佛时空都已凝结,于呼啸北风和簌簌落雪之中似乎能够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心跳。河岸人众亦知此时无声胜有声,大战一触即发,各自心头皆是紧张之极,纷纷瞪大眼珠张足大嘴,翘首凝望。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仿佛长若千年,倏地只听李元芳一声大笑,高声喝道:“骆东行,你这‘天地无极,乾坤笔法’不过尔耳!”说话间猛踏桥栏凌空跃起,掌中长剑力劈华山迎头向骆东行攻去。后者怪叫一声,腾身迎上,右掌阴刺横里格挡,左手阳刺顺势攻出,应变一气呵成连贯之极。
李元芳一剑之力隔空劈中钢刺,但听一声闷响,手臂立传酸麻之感,同时来自于对手阳刺之上的灼热真气竟后发先至,直朝他胸口要害而来。他来不及躲闪,只得真气流转灌注左臂,抬掌硬拼一记。劲气相撞轰然爆开,直将周遭落雪震得四处乱飞,声势惊人。两道身形同时着地,顿时欺身上前厮杀到一处。这二人都是放开手脚,以快攻快,以命搏命,兵刃交击密如连珠,火花爆闪声震耳鼓,岸上人众立陷眼花缭乱之地,一时只觉透过漫天风雪,星津桥上人影翻飞千变万幻,仿佛不是两个人在交手,而是十个百个千个万个高手同时厮杀,剑光道道,刺影重重,教人于瞬时精神恍惚生出错觉,仿佛风声雪声兵刃交击之声都已消失不见,天地宇宙间唯有虚无飘渺的两条人影在以缓极慢极的动作,你来我往,见招拆招,周而往复,有如舞蹈一般。然而就在一下刻,猛然复又回归现实,狂风怒号,暴雪翻飞,桥上剑芒刺影、兵刃交击,人形跳跃翻飞迅疾,全都目不暇接的交织一起,千条万道,声碎不绝,直看得人头昏脑胀摇摇欲倒,却又舍不得闭合一下眼睛而错过如此惊心动魄世所难遇的激烈比拼。
二人由天到地、跳跃纵横,直斗了足足一刻钟仍是半斤八两秋色平分,谁都没有或胜或败的迹象。李元芳看似大开大合剑势之中,实则是攻守有度张弛无漏。这骆东行的‘天地无极,乾坤笔法’,以无极功催动乾坤笔,虽已将铁笔换成钢刺,但一阴一阳,一吐一纳,刚柔并济,水火参合,委实招式精妙,变化无常。李元芳同时和两种相反的气劲抗衡较量,精气神全都提升至极限,只觉平生遇敌,唯有这骆东行武技惊人,实难对付。而在骆东行看来,此李元芳果然名下无虚,强横得紧。他那完全来源于沙场厮杀及对敌搏命过程中,点滴积累而成的实战经验,竟融会贯通催生其不断提升起武功修为,临机应变绝非常人可比。每一招发出全都随心所欲,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初看时只觉完全不成套路,毫无章法可言,然而一路拼杀下来,复又恍然觉得他那每一招都拆解得敲到好处妙至毫巅,真可谓大巧若拙,大象无形,简直一副足可开山立柜、匠心独具的宗师风范。
如此斗了一柱香的工夫,二人乍合倏分,稳稳背面而立。骆东行蓦地一声怪笑,淳厚真气于瞬时提升至极限,游走布满周身,所着韧性极强的鲨鱼水靠登时鼓胀如球,就那样骤然背后生眼般倒纵而出,直往犹自喘息不定的李元芳发飙撞去。李元芳自然深知他这以命搏命一招的霸道强横,正要闪身躲开避其锋芒,不料敌人似已料得先机,左掌阳刺顿时急射而出,封死他身左去路,几乎同时刻右掌阴刺寒芒爆射,脱手直向他右胸插来,直将另一侧去路一并堵截,最可怕的是骆东行那灌满强劲真气、有如巨大皮球般涨开的粗壮身躯正紧随两支钢刺身后,即刻撞至身前空门,如若给他撞个满怀,定然胸骨尽碎,立时毙命。李元芳只觉平生险境莫过于此,难道一条大好性命竟要断送于这厮手底吗?他来不及多想,登时将心一横,索性全豁出去拼他娘的一铺,即便未能幸免也决计要拉上敌人垫背,大家同赴黄泉免得路上寂寞。
但见他猛一咬牙,身形骤向左侧一斜,于堪堪让开对手阴刺的瞬时,掌中幽兰宝剑灌满真气寒芒爆闪地平直刺出,照准对手后背要害之地撞去。这时他忽觉左面肩膀猛地一阵刺痛,原来已给对手射出的阳刺贴肉划过,立即皮开肉绽,鲜血飞溅,只差一点便是正中肩胛,骨断筋折,从此残废的可怕结果。同一时间他掌中的幽兰宝剑也不偏不倚地插中对手背心,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注满真气的霸道一剑不但未能穿透皮革,剑尖反倒震得向旁滑开,致使他顿时胸前空门大开,眼看即要给对手撞个正着,再无回天之力。他瞬时脑中一片空白,只觉一条魂魄已然脱体而出,飘飘荡荡越升越高,于半空中俯瞰直下,凝视自己命丧当场的凄惨结局,同时眼前飞速跳过无数人影,狄大人,曾泰,如燕,何七七,格桑。。。。。。一切都是那般模糊不清,再无法触及。就在下一瞬时,耳旁倏地发出一声凄厉惨嚎,骆东行原本十拿九稳、定然撞死李元芳的夺命一击,于碰触其胸口只差分毫的刹那,猛地隔空一滞,旋即飞速倒跌,有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完全失去控制,直直飞过栏杆,抛落至桥底的洛水冰封河面上去。幸好他内功深厚,临危不乱,于身体触碰冰面的瞬间双掌聚力急撑,整条身躯趁势贴紧冰面向前飞速滑出,直达距离背后石桥百步之外,这才猛地跳起,从洛水南岸爬上河堤,步履蹒跚地逃命而去,消失不见。
此时李元芳犹自呆呆驻足桥上,目光迷离地寻着骆东行逃去的方向直直追索。就在适才那生死一线之机,他亲眼瞧见不知从何处快若电闪的射来一箭,于二人即将相撞的瞬时直插入骆东行右背肩膀,生生将其撞得倒退抛跌,重重摔落到星津桥西面的洛水冰面上去。此等箭法,简直神乎其技,无论力道抑或准头都已臻达化境,登峰造极,无论是谁射出此箭,都是将他李元芳由死神手心强行拉回,终教他只是在鬼门关外转了一圈,再次返回阳世,这一翻险恶遭遇简直是要人老命,惊得他汗湿重衣,心儿狂跳不已。这时候忽听石桥远近各处倏地爆发出震天价的欢呼叫好之声,那些驻足观看二人厮杀的大周百姓,纷纷有如疯癫一般拼力拍掌狂叫,仿佛适才这一翻生死相搏,在他们眼中不过只是一出精彩好戏一般,简直教他哭笑不得。此刻他才一声低吟,抬手捂住肩头伤口,就听桥北处蹄音如潮,远远有人急声叫道:“李将军,你没事吧?”
他抬头一望,就见曾泰的心腹下属、大理寺主簿李三拍马疾驰而至,慌不迭踩蹬下来一把扯烂袖口,急急拿布条为他将伤口裹紧,一脸关切道:“李将军,你还好吗?”李元芳一脸苦笑,叹道:“我还好,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他转头向骆东行逃去的方位张了张,讶然道:“李兄,你怎么来了?”李三叹口气,顺着他的视线举目眺望,苦笑道:“这里距离皇城不远,将军与那鱼怪刺客的惊天一战,早已遍传全城。卑职接到消息,其实也并不知道交战双方是谁,不过为了城内治安着想,这才匆匆赶来。”他摇了摇头,无奈道:“不曾想将军竟是当事人之一。”
李元芳微微一笑,抬手抚摸马首,沉声道:“李兄,看来在下得借用一下你的马了。”他转头望向李三,笑道:“本来和大人约好,要在何家楼前面会合的,现在定然是迟到的紧了。”李三立即将缰绳递给李元芳,断然道:“将军身上有伤,还是速速回府医治的好。就由卑职到何家楼走一遭,向狄阁老报信罢。”李元芳想了一想,深知他所言不虚,骆东行那一刺虽没射中要害,但肩头皮破肉烂几见白骨,委实受伤颇重,须得即刻回府上药医治,因此点点头,笑道:“那就有劳李兄了。”说着话立即翻身上马,将缰绳猛地一甩,催动马儿张蹄向桥头奔去。李三面无表情地凝望着李元芳越去越远直至消失不见,这才转头四下一张,只见周遭看客多已开始悄然散去,脸上纷纷露出意犹未尽之态,心下顿觉又气又笑,然而眼光流转间倏见一道灰色身影乍现还无,于人群中一闪而没,再寻不到。他呆呆望了一会儿,这才缓缓摇头,只当是自己一时出神,看得迷离了,不由兀自一笑,挺直身躯大步向桥头走去。
;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