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疏落落的雪片,自万丈虚空飘然洒下,透过梅海花潮般的密林不时触及到李元芳那张写满阴郁的愁眉苦脸之上,登时给寒风一吹,转而飞向它方。他就这般环抱双臂,懒懒地斜倚着一株老树枝干,目光空洞、毫无表情地呆呆直视前方,整副心神早已全都陷于对另一名女子的深深挂念之中,任凭格桑公主在他面前天真烂漫、翩然起舞,也全然毫无感知。自打一早冬官侍郎张锡及何家楼大掌柜何道之突然造访狄府,心急火燎地向狄仁杰求救,赫然报案称张家三少爷新纳的如夫人翠萝,于昨日午后相约其闺中蜜友何七七结伴前往城外的天龙寺进香游玩,结果竟然一去无返,同告失踪,登时将张、何二府搅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虽尽派府中家丁遍寻一夜,仍旧是半点消息也无,因而不得不候至天亮,一齐赶赴狄府求助。
狄仁杰听闻之后,亦是大感惊愕。一来尚无法确定此事是否又和那神秘的最云山庄有干,二来更教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先是苏碧云、崔五儿,现在又是翠萝、何七七,因何这些人同样都是舍近求远、放着城里的寺庙不去,而是偏偏选择了城外的天龙寺?更加巧合的是,竟然全都因此一去不返,突然失踪,如果说先前二人乃是牵涉于“桃花社”一案而横遭不测,那么翠萝与何七七呢,她们的失踪究竟又是因为什么?桃花社、清风馆、醉云山庄。。。。。。这三者之间究竟又是否暗含着某种必然的联系?他越想越是纳闷,顿觉眼前形势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所有惊涛骇浪、明里暗里地全都一同向他涌来,根本不给他一丝喘息的时机。虽然至今不过短短六七日,然而回首平生际遇,无论多么鬼神莫测、波诡云谲,无论如何一发千钧、危如累卵,全都不似这回般教他既疲且倦,不由生出些许力不从心的颓废之感。
然而事态紧急,根本容不得他细细推演一切,更何况这一回的失踪者内,竟然包含有故人老友之女,万一何七七遭遇任何不幸,他狄仁杰定然要抱恨终生,至死不能瞑目,也决计无颜下到黄泉面对那位于他心底,久久未能释怀的痴情女子。。。。。。因而他立即下令兵分两路,由他本人及曾泰亲率钦差卫队,赶赴天龙寺查察一切;而李元芳则携军头张环、李朗先行启程,直奔歹人巢穴醉云山庄,沿途查访有关线索,并约好两路人马在清风馆会合。李元芳自是心急如焚,恨不能肋生双翅,扶摇万里,瞬时便可飞抵王屋山下将何七七救出,倘若迟到一步,致使她遭受任何伤害,其结果定然是他李元芳抛开一切、杀戒大开,任它什么世俗礼法全都不管,定要将那群畜生赶尽杀绝,一个都绝不放过,哪怕为此流进鲜血、力战而亡。不曾想他和张李三人刚刚驶出巷口,迎面便给格桑公主撞个正着,登时便以他伤势尚未痊愈、仍须按时服用其疗伤圣药为借口,软磨硬泡非要随他同往,他一来无暇与其纠缠耽搁,二来对其武功也心中有数,当即便应允下来,四人结伴一路打马飞驰,于午前便已抵达清风馆。因李元芳救人心切,即刻留下张李二人等候狄仁杰大队人马,他则携格桑一道径直前往醉云山庄,终是于小半个时辰后抵达眼前这一片茂密梅林。
他正心潮滂湃,思绪万千,忽听得格桑一声娇哼,大声叫道:“喂,我的大将军哥哥,是否可以暂且收起您那一副苦大仇深、愁眉不展的难看模样?七七姐她定然吉人天相,毫发无损地恭候着您去英雄救美那!”她丝毫不理会李元芳投来的无名怒意,就那样双臂张开,徐徐转过一圈,仰起小脸任由雪片和着花瓣迎面飘落,无比畅快道:“元芳哥哥,你知道吗,小格桑可是生平第一次置身于这般浪漫的梅花树海之中。”她稍启朱唇,伸出她那可爱的小舌头轻轻一卷,登时将唇角之上沾着的一片花瓣纳入口中,细细咀嚼道:“嗯,味道真的很好呢,呵呵。”她倏地转过头,就见李元芳仍是紧皱眉头、一副沙场点兵似的紧张模样,不由轻轻一叹,现出些许黯然神色。然而只是一瞬,顿时复又嫣然一笑,曼妙身姿徐徐随风舞动,口中娓娓唱道:
落花如雨,
谁惹春风,碾碎了红泥;
斯人独立,
徒听惆怅,燕儿飞又去。
天涯万里,
望不透秋水,
浅浅深深,沉沉起起,
是别离。。。。。。
泼墨一笔,
画不完相思,
浓浓淡淡,疏疏密密,
都是你。。。。。。
琵琶无语,
谁在反弹,揉破了尘衣。
斯人独立,
徒听惆怅,春水吹又绿。
天涯万里,
望不尽明月,
阴阴晴晴,圆圆缺缺,
是离别。。。。。。
浊酒一盏,
醉不了相思,
来来去去,高高低低,
都是你。。。。。。
她的舞姿极柔极慢,她的歌声如诉如哭,缠绵悱恻,婉转之极,固然歌辞不若中原诗歌讲求格律,然而由她那充满异国情调的韵味大胆直白地徐徐唱来,反而更能拨人心弦,使之情动。李元芳静静听她唱完,心头不由浮现起这些时日来,二人之间的那些相处画面,登时深深一叹,勉强现出些许笑容,低声赞道:“曲是好曲,舞也极佳,在下觉得,公主您还是现在这副模样比较动人些。”格桑闻言顿时心花怒发,连蹦带跳地回至他的跟前,仰起小脸笑道:“真的吗,我的元芳哥哥?”她倏地俏脸一红,宛如枝头盛开的梅花般鲜艳欲滴,垂下头低声道:“只要元芳哥哥喜欢,人家愿意永远维持此刻的格桑模样。。。。。。”
李元芳登时摇摇头,讶然道:“怎么,难道这世上还有另一个模样的你吗?”格桑掩嘴一笑,娇声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难道这世上的人个个不都是戴着一副面具过活?人前一副模样,人后又换作另一副模样,对待外人总是会本能地有所保留,不愿以真性情示人,难道不是这样吗?”李元芳闻之一鄂,细细咀嚼下不由觉得她所言固然显得绝对,然而却又一针见血直中要害,分明道出了如今这般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众生画像,只得叹了一叹,苦笑道:“正所谓人心隔肚皮,置身于这茫茫阎浮尘世,大家小心一点也是人之常情。”格桑点点头,自眸中绽出绚烂光辉,笑道:“这就是了,更何况人家又是双子星座的小女人!”李元芳轻皱眉头,讶然道:“双子星座?”格桑立即将小手插上蛮腰,娇声道:“难道元芳哥哥忘记了吗?那一晚就在天津桥头,小格桑亲口向你讲述波斯商客的美妙传说。”
李元芳这才恍然记起,笑道:“哦,你瞧我这记性,经你这一提醒,在下才忽然想起,原来李元芳竟是天生的大螃蟹,呵呵。”格桑顿时掩嘴而笑,点头道:“嗯,就是这样,人家小格桑是属于天上的双子星座的,因而难免会显得有一点神经兮兮、古怪精灵的,这可不能怨我。”李元芳立即点点头,笑道:“顾名思义,想来既以双子座为名,那么属于此种星座之人,定然是具有双面性格的了,是这样吗?”格桑得意道:“一点都没错,因此。。。。。。”她倏地神色一黯,眼波烟雨空蒙地凝视向李元芳,柔声道:“因此元芳哥哥定要记得那晚的承诺,无论小格桑做错了什么事,你都不能,都不能狠心。。。。。。”
李元芳立即听得眉头大皱,摆手道:“好了,别再杞人忧天了,还是说一说你适才唱的那首曲子,不知叫做什么名字?”格桑登时欢喜道:“元芳哥哥很爱听人家的小曲儿吗?”她轻轻圈住李元芳的臂弯,央求道:“嗯,这是人家背井离乡时,随手写下的曲子,至今还没想好名字,就请李大将军不吝赐名罢!”李元芳笑了笑,抬眼四下一张,就见自己的战马“惊沙”,正兀自跟格桑的坐骑“飞琼”并肩而卧,不时贴首厮磨,模样亲昵之极,仿佛是受了这梅海花潮的熏陶一般,竟然学起郎情妾意,情愫大动。他摇了摇头,细细想了一会儿,沉声道:“嗯,依在下看,公主的这首曲子可谓一唱三叠,句句辛酸,道尽相思断肠之苦,不如就叫《寄相思》罢。”他话一出口,心头忽地浮现出月圆之夜,天津桥上笛声动人,正是那一曲《惜君别》穿越时空,将原本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他与何七七牵连至一起,从此眉头心上,欲舍难割,千回百转,系断柔肠。他心头登时隐隐做痛,不由挺直身躯,大步向“惊沙”走去,任凭格桑犹自呆呆伫立身后,口中不停默默念着《寄相思》三字,仿佛痴了一般。
就在同一时刻,面色阴沉、手擎灯烛的天龙寺主竺道玄,刚好踏足旋梯,悄然向地底密室行去。他一步一停,小心挪至旋梯尽头,眼前仍旧漆黑一片,密室中竟然并未点燃任何光源,不由心头大感纳罕,猜不透骆东行究竟搞的什么名堂。他徐徐转身,方要高举灯烛点燃壁上油灯,忽听背后响起一阵阴冷笑声,骆东行沙哑着嗓音阻止道:“竺老鬼,你还是省省罢,在下已经习惯这里的幽暗生活。”竺道玄暗暗皱眉,转身向石桌走去,将灯烛轻轻放下,眼前登时现出骆东行那一张幽光泛绿、刀疤斜布的老脸,简直形如鬼魅,十分骇人。他一怔之下,脸上登时绽放鲜花,堆笑道:“骆先生,老衲特意熬得药汤,助先生您早日恢复功力,容光焕发。”他说着话将手中所提药罐置于案头,偷眼打量骆东行面容表情,嘴上却犹自笑个不停。
骆东行点点头,大笑道:“有劳寺主你费心,在下这点伤势早已恢复的七七八八,你大可不必如此操劳啊,哈哈。”竺道玄嘿嘿一笑,提起药罐一面向桌上水碗内浇注药汤,一面诌媚道:“骆先生的修为武林独步,冠绝江湖,这一回算是李元芳他福大命大,侥幸逃脱,日后再撞见先生,定然是横尸当场,绝无生机啊,呵呵。”他端起汤药,双手捧向骆东行,恭声道:“在下虽不能雪中送炭,然而来一回锦上添花亦是荣幸得很,还请先生赏脸。”骆东行斜眼盯他一阵,倏地仰面大笑,登时接过药汤一饮而尽,点头道:“难得寺主有如此善心,在下委实受用的很啊!”
竺道玄顿时朗然而笑,摆手道:“骆先生何须客套,今日能够侍奉先生一回,实乃在下三生之幸啊,哈哈。”他话音未落,眼中倏地凶光暴闪,右臂猛然挥出,肥大袍袖灌满真气鼓胀如轮,一式“横扫千军”急向骆东行狂卷而去。不曾想骆东行似已料敌机先,兀自一声怪笑向后急速飘开,同时张开大口猛地一喷,一大碗药汤登时化为漫天苦雨,扑面朝竺道玄狂飙而至。竺道玄心头大懔,慌不迭摇动左臂,将袍袖舞动如轮急速旋转,立时于身前布下一道屏障,将漫天苦雨挡至轮袍之外,不得欺身。但听嗤嗤数声,石室内突地漆黑一片,想来是汤药雨滴射中灯烛,将烛光立时打灭。这时周遭黑暗胜于长夜,死寂一片,除却自身的呼吸心跳之音,再觉察不到骆东行的半点声息。竺道玄强自按捺心头惊怖,堆笑道:“骆先生,千万莫要误会,适才在下只是一时兴起,有意验证一翻先生的伤势是否痊愈,足可以对付狄老鬼的大队人马。”
就听骆东行那沙哑的嗓音自石室东北一隅低低响起:“嘿嘿,原来寺主竟是一翻好意啊,只不知那一灌‘七情绝命汤’是否也是用来考校在下的伤情啊?”竺道玄登时大笑道:“骆先生多虑了,在下岂敢,岂敢!”说着话大手猛地挥出,于瞬时射出三枚钢针寻声逐去。但听得啪啪数声,火花四处崩散,骆东行哈哈笑道:“寺主好手法,只是不知这道烂石碑是否经得住阁下这一手‘九星逐月针’?”竺道玄顿时一鄂,生怕万一失手伤及石碑,那可就是悔恨终生、万劫不复了,不由握紧双拳,一时不敢乱为。
骆东行见机识微,登时利用他投鼠忌器的纠结心态,瞬时双臂灌满真气,抓牢石碑向前猛然推出,寻声撞往竺道玄,同时健硕身躯乘势紧追而去,伺机施以杀招。竺道玄心系石碑安危,虽明知对方必有杀招紧跟而至,却已避无可避,只得咬紧牙关伸手硬接向前,将石碑稳稳抓回怀中。此刻就听骆东行一声怪叫,双掌飞速拍出,于瞬时连发数掌,掌掌按落石碑之上,刚猛真气灌碑而入,迎面撞向竺道玄胸前空门,倘若给他撞实,定然胸骨折断,重伤难治。竺道玄却显然置生死于不顾,拼力护紧石碑贴牢胸膛,生生接下骆东行强力一击。但听得啪啪数声闷响,狂猛罡气透碑而过,不住狠狠撞上胸膛,他顿觉胸口如压巨石,脑中轰然大响,体内热血翻涌直冲喉头,猛地张口狂喷鲜血,一条身躯在石碑的带动下急急向后飞跌,直至后背重重砸上石壁,飘然坠落,再爬不起来。
骆东行一声冷笑,方要上前再补一掌送其归西,忽听得头顶机关发动之声大响,旋梯口处传来寺监竺道岩的问询之声:“师兄,是否已经得手?狄老鬼的大队人马已经抵达寺前,您。。。。。。”他显然隐约觉察到下面情况不妙,立即加紧步伐向下赶来。骆东行听得狄仁杰之名,心内顿时大惊失色,顾不得再行击杀竺道玄,立即纵身跃往另一侧,于黑暗中轻车熟路启动机关,打开暗门,慌不迭自地底密道向佛寺后院逃去。就在他消失于密室的瞬间,竺道岩手擎灯烛步下旋梯,四下一阵搜寻,就见东南隅的角落之地,竺道玄赫然怀抱石碑,嘴角淌血的依靠石壁上头,显然遭受重创,形势危急。他“啊”的一声大叫,快步走至竺道玄跟前,蹲下身去接过石碑,急声道:“师兄,你要不要紧?”
竺道玄举袖拭去唇角血痕,惨笑道:“呵呵,承蒙大师兄他钦赐的无相宝甲护体,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呢。”他强行站起身,低头凝视石碑,点头道:“还好石碑安然无恙,否则可无法向大师兄他交代。”竺道岩显然亦知晓这方石碑的干系重大,抬头问道:“师兄,如今教那姓骆的侥幸逃脱,我等又如何向张大人交代?”竺道玄冷冷一笑,咳嗽道:“不碍事,此人的生死,其实和我等并无半点干系,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小心应对头上的狄仁杰。”他手捂胸口,步履蹒跚地走向旋梯,仰面笑道:“只待大师兄他的法驾莅临神都,这大周天下还有什么事情,是我等不能达到的呢?”竺道岩登时陪同乃兄一阵大笑,将石碑小心放倒墙角,起身径直追寻竺道玄而去,不住点头赞道:“是啊,师兄,春暖花开,来时不远,到时就凭大师兄他老人家的通天彻地本领,什么金银财宝全都贱如尘土,只求他念及同门情谊,于白日飞升、得道成仙之时,不忘携上咱弟兄二人同赴天庭就好。”竺道玄大步踏上旋梯,转头笑道:“师弟,这还用怀疑吗?”竺道岩呆了一呆,旋即点头大笑,上前搀扶乃兄一齐向地面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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