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村长一家数日前就得知了东洋兵要在叶湾驻扎的消息。他家的女婿在县城里边开窑子，与警备队和警察署都有着非常不错的交情。那些人是他花楼的常客，虽说经常不给钱，但哪一个都是些惹不起的大爷。正是偷听到了他们小声的交谈，村长女婿才得知了日本兵要在叶湾建立供需站的消息。他捎回口信后村长就开始悄悄处置自己的田产和粮食了。这位村长是叶湾唯一的大户，虽说家里广有良田，但平时过得极为节俭，舍不得吃肉，也很少为自己添衣。如果走在街上，单看其敝履陋衣的话，谁也不会当他是个家财颇丰的财主。在吃的方面他们也几乎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别人吃煎饼他们也吃煎饼，别人喝玉米糊他们也喝玉米糊，别人吃咸菜他们也吃咸菜，别人不吃馍他们也很少吃。除非过年过节或家中有客，否则他们也是和别人一样，既不称肉，也不杀鸡。当然，如果细究的话，也还是有略微的不同。同样是煎饼，他们家的可能掺了些小米。同样是玉米糊，他们家可能要放些黄豆和花生。同样是咸菜，别人的就是一块盐疙瘩。他家的则不太咸，而且都切了丝，而且还要拌葱花，而且还要洒香油。张万斗有一次帮他修屋，被招待过一回淋过香油的咸菜，在他看来，那是要胜过猪肉炖粉条的美味了。
村长家处理粮食时张万斗去当过短工，他没想到这个有点结巴的老头家中会有那么多粮食。除了十几个冒尖的大粮垛，他家竟然还建有方便藏粮的地窖。他们几个壮劳力忙活了几天，才把他所有的粮食装到了马车上。此外，还有三十几辆手推车一字排开，分别装载着大豆，芝麻以及棉花等。村里人都跑出来看热闹，在惊叹和感慨中看着运粮队伍排到了村边。村民们都知道村长没架子，有人还敢喊他的小名。张老太即是其中之一，她拄着拐杖挪到村长跟前说：小水啊，你这是要唱哪一出？看着不是卖粮，倒很像是搬家呀。
村长笑笑说：婶子见多识广，想必也猜得出这是为啥了吧。
这么说是真的又要打仗了？张老太虽说早有预感，一旦印证了不免还是有些吃惊。
那时候张万斗就知道村长一家可能要跑，众人都散去后他跑到村长家里问：是不是恁这些富户都要跑？俺岳父孬好也是个地主，他是不是也要到别处避难？我不和他来往，他也瞧不上我这个女婿，你说那边会不会考虑带走自己的闺女？
村长总算弄清了他的来意，原来他是担心岳父家会带走自己的傻媳妇，而不是趁机来借东西的，这样村长就放心了。村长本来想说他那媳妇是不被重视的处理品，由于考虑到张万斗平时没少帮忙，就比较委婉地说：应该不会，他们其实用不着到处跑。咱这里日本兵是要常驻的，我要走是为了避麻烦。要是不走，就得听他们的，给东洋人卖命，这是当走狗做汉奸。我赵山水虽不是什么人物，可也不能给老祖宗丢脸。
张万斗心里想你女婿在县里开窑子你咋没觉得丢脸哩，不过他觉得村长说的是有道理的。一伙东洋人，凭什么就要跑到叶湾来常驻不走呢？
村长赵山水看他发愣，就递了一件半新的棉猴过来说：今天你们也都知道了，我是近几日就打算走了。山不转水转，咱们爷们说不定会在哪里碰见的。这衣裳别嫌孬，多穿一件总归是暖和一些的。你是个实诚人，我也就多说两句。一旦日本兵真来了，能躲还是就躲了吧，那些人听说坏着呢。有人传说不光糟蹋妇女，连小孩子的心都要扒出来吃了呢。
张万斗点点头，把棉猴接了过来。本来他还想也借些粮食的，村长送了棉猴就有些张不开口。回去到了夜里，他又有些后悔。有些后悔后就推开媳妇从床上爬起来，迟疑迟疑又到了村长的门口。站了半晌下决心要敲门了，他才发现大门外已经上了几把大锁。看来村长这是连夜走了，张万斗跺下脚，心里边更加后悔。与村长拉呱的时候他曾一直打量着墙角的一布袋瓜干，尽管这只是村长家用来喂猪的，那时要了来也是相当不错的。在他长吁短叹捶胸顿足的同时，周围又陆续来了几个打探虚实的村民。确认村长一家已经远遁，他们中很快就有人爬上了村长的墙头。腿脚不利索的干脆就找来了几块大石，敲击起了门上的大锁。张万斗还在寻思的功夫，有人已经背着布袋出来了，有的身上则背负着沉重的八仙桌子。二秃子爹选择的是比较实用的农具，第一个翻身上墙的他经过一番精挑细选，最终还是只拿了一把崭新的铁锨和几把锋利的镰刀。当他再次回来的时候，手上竟然推来了家里的车子。他的儿子和老伴跟在后面，显然要准备大干一场。
张万斗一看这架势，再打量一下正在迅速汇聚的人流，马上就一个箭步抢到院里，先拎起了两袋早已瞧准的瓜干。送回家再回去，村长家里已经差不多被打扫精光。东洋兵让他带着去村长家，他本来想说村长一家早跑了，但因为对方只是说去他家，而不是找这个人，所以他也就没敢多嘴。推开门一打量，东洋兵好像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有个长官模样的和另一个嘀咕几声，就招手让张万斗过来。张万斗看他指着院里的狗粪，做了一个扫地的动作。这是要叫我扫院子啊，他转悠着找家什的功夫，日本兵长官又招手叫一个士兵过来，指指北边的马路，张万斗猜想这可能是叫他去招呼还在那里待命的部队吧。看来村长之前说的一点儿没错，东洋兵果真是要驻扎在这里了。之前尽管已经知道他们要在这里常驻了，其实一直还是将信将疑的。现在又是叫他打扫院子，又是叫人去招呼大队人马，看来终是确定无疑的了。
这一来他当即就想起了村长临行前的忠告，也一下子记起了自己傻乎乎的媳妇。经过那一夜的瓜分洗劫，村长家里除了地上洒落的破布烂碗，就是一柄扫把也断难寻到了。张万斗找到那个会讲些中国话的东洋兵，满脸堆笑说：长官，这里没有家什。他做了个扫地的动作说：我出去找个扫把，要不没法扫地。
东洋兵过去跟长官咕噜几句，张万斗的心里又一次发紧，因为他看到那个矮胖子望了自己一眼后，竟然是很决断地摇了摇头。
操你老母，这还不想放老子走了吗？他又一次开始了注定无果的寻找。
这时候部队已经整齐地立在了院外，一个人喊了声什么后，就有两个人去打了水来，又有两个人扛了扫把进来，还有两个把北屋的房门打开。得到了一声什么指令后，这几个东洋兵同时开始了洒扫。张万斗一看没自己什么事了，就溜到墙根，打算给悄没声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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