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张万斗想偷偷溜号，一心想尽快脱离这伙东洋人。他祈求忙乱中的日本人忘掉自己，也期望他们即使发现了也能放过自己。但事与愿违，事实上日本人根本没有忙乱，除了几个正在打扫卫生的，其它的都井然有序。所有人都笔直地立着，目光坚定且一声不吭。相对而言，张万斗沿着墙角的悄然移动反倒是突兀而明显的。那些人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就像看一出独角戏一样。长官模样的东洋人尽管没有盯着他，对于他的行踪其实也是了如指掌。等到张万斗慢慢蹭至门口，他马上准确地叫停了他。张万斗叫苦不迭，他认为这就是清早遇上野兔的后果。那个与他作对的小精灵果然是不祥的。它给他带来了碰上东洋人的霉运，而且眼下一直延续到了村长家。
长官模样的又一次用手势招呼他，张万斗不得不顺从地跑过去。就算到了门口，他也不敢趁机溜掉。他知道如果自己胆敢率性出门离开的话，身后只准会有十几杆火器瞄向自己。长官叽哩哇啦说了几句，张万斗自然一句也没听懂。这时那个会讲些中国话的日本兵跑过来说：小原队长叫你安心呆在这里。
为啥呀？凭啥呀？张万斗想，不过并未说出来。
我天皇陛下的军队要驻扎在这里，需要你们支那人帮忙。日本兵继续传达长官的意思：小原队长说你应该感到荣幸才对。
这么说是要征用我了，就像征用富农的骡子一样。张万斗嘟囔说：为啥偏偏是我，村里还有不少人呢。我在马路上蹦跶咋呼，又不是冲着你们，我那是在吓唬兔子，总不能因为这个就不让走了吧？再说，恁不是也已经揍了咱一枪托子了？
会些中国话的日本兵回归到队伍中不再理他，对于他的啰嗦也好像充耳不闻。张万斗转而又跑去长官那里，试图让他放自己一马。那时候屋里已经打扫干净，也已被重新放置上了桌椅。墙上还被挂了一副内容古怪的图画，线条曲里拐弯不说，还有文字和数字的注解。张万斗那时还不知道这就是地图，另外他也很纳闷东洋人是从哪里弄来的桌椅。
就那么在门口东张西望着，一个东洋兵从门口闪出来推了他一把。张万斗倒退了几步，站直了又想往里走。这时，他再一次看见了明晃晃的军刺正指着自己的脑门。这以后他才明白，长官的屋子是不能随便闯的。大人，大人。这么急切地叫了两声，他觉得有些不妥。又跑去找那个会说人话的日本兵，向他请教怎样称呼长官。要叫太君，那人说。张万斗迅速跑回去站在门口喊道：太君，圣明的太君，求你发发慈悲，放小民走吧。
日本长官从里面走出来，制止了卫兵打算殴打张万斗的举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裹着塑料制的小方块，放到张万斗作揖的手中，然后张嘴示意他吃下去。前头领着他们进村时，张万斗曾见他掏出过这东西。他把它送给了叶湾的那些孩子，有的听大人说过吃了会掉魂的悄悄扔掉了，有的则大胆地放到了嘴中。张万斗一直瞧着那个吃了的孩子，发现他并没有失魂落魄，而是露出了甜美的笑容。日本长官上去默默她的脸蛋，紧抿的嘴角难得地咧开了一下。虽然那个孩子吃了也没怎么样，但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出事。张万斗接过来迟疑着，一直不敢往嘴里放。日本长官一连指着嘴，鼓励他放进去。张万斗一瞧这样更加害怕，他想看来这就是要杀人灭口了。要是这么着毒死自己，倒还不如干脆一枪崩了自己。转头一想挨枪子终又还是不如服毒药的，毕竟这样还能落下个全尸。他娘的，反正是个死，倒不如先让他尝尝再说。这么想着，他竟真把那小方块送到了东方张开的口中。
日本长官再次止住要动手的卫兵，他瞧着张万斗，嘴角慢慢咧开，越咧越大，简直呈现了满口的白牙和很深的喉咙。这之后，张万斗才听到了渐次升高的笑声。那可真是一种奇怪的发笑，近乎发作的咆哮，又如同疯汉的喊叫。明明是在笑着的，一张脸却是狰狞而丑陋，张万斗从未见过这样骇人的笑容，他都有些被吓着了。
日本长官脸上的惊涛巨浪总算慢慢止息了，看他掏出手绢抹笑出的眼泪，张万斗不由也松了一口气。对方把那小方块剥掉塑料纸，重新放到了嘴里。这时他从兜里又掏出一颗，剥掉塑料纸后递给了张万斗。
张万斗由此知道这果然是一种食物，一放到嘴里，他立马感到了有着水果香气的甜味。他咋摸着滋味，连连称叹，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
对方也冲他竖大拇指，张万斗一看这是个旧话重提的机会，刚要张口说，对方已伸手止住他。跑来看热闹的几个士兵里恰好有那个会说人话的家伙，长官跟他叽咕了几句后进屋了，他则走到张万斗跟前说：小原君说了，这里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他不想第二次听到你要走掉的话。还要警告你的是，不要打算偷偷溜走，那样的话，你连后悔的地方都找不到。
你们会怎样？张万斗知道这问的很多余，不过仍想问一下。
“咔嚓”，日本兵用手劈了一下他的脑袋。
那你们留下我干什么？想起张老太说过的去挖煤的说法，他接着又问：是叫我去枣庄挖煤？还是把我弄到你们日本去？
听从长官的安排。日本兵说：你少说一些废话会比较受欢迎，老老实实呆着也可以避免挨打。
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候，有一辆绿色大卡车“嗷嗷”叫着开进了叶湾。这种会冒烟的家伙叶湾人从马路上见到过，却并不曾近距离地观看过。他们在村口就尾随着，一路追到了村长家的门口。最终停下的时候，人越聚越多，凡是没跑的几乎都凑来观看这自己会奔跑的铁疙瘩了。有胆大的孩子伸手去摸，还有的爬到了车头处的踏板上。那汽车猛然一声响，就象起了惊雷一样，许多人都忙不迭避到了远处。后来发现不过是坐在车头里的东洋人按下了某个机关，他们才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车前。车上满载着床板被褥，也有数量不菲的锅碗瓢盆，都是一样的颜色，每件东西上都用油漆喷着编号。张万斗听到外面人声鼎沸，就主动出来帮忙卸车。卸车的过程中他不住打量着看热闹的人群，没有找到自己媳妇的身影后他反而有些放心了。她能够躲去了别处当然最好，没躲到别处知道老实在家呆着也是相当不错。跑出来的多是老人和孩子，老妇们的脸上还都抹了锅灰，媳妇要是在家的话，不知道会不会也往脸上抹锅灰。
后来张万斗看见自己的大娘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就慢慢靠近了问她：丽英是不是好好呆在家里？
大娘说：你是被东洋人雇了短工吗？我和恁大爷还以为你也跑去了南山哩。
俺媳妇到底怎么样？张万斗看见一个日本兵正盯着自己，心里边不免就有些着急了。
哪见到她的人了。大娘说:兴许那天看别人都跑，也就稀里糊涂随大流走了。你也不用急，说不定这两天就能回来了。西头的赵三，岭上的狗子一家这两天都回来了。有的挂着庄稼，有的不愿在外边挨饿，就偷偷跑回来了。听说张老太的儿子也溜回来了，只不过白日里是藏在窨子里的，到了黑夜才敢露面的。咱们这种穷苦人家不比村长赵财主，人家有钱到哪里都能活。咱们穷棒子一个，出了门还不是寸步难行。
旁边的赵奶奶是个有摇头风的老妇，她的儿子是个瘸子，因而一直没能出去躲避。村里的壮年一夜消失后她曾一度十分恓惶。现在听说有人陆续回来了，心情顿时好转了不少。她摇着头马上附和万斗的大娘说：是呀，有啥好躲的，躲到天边该吃煎饼还是吃煎饼。守在家里也是吃煎饼，至少还能切上碟咸菜。穷鬼的命不值钱，该死了到哪里也都是一样。
哪能一样。另一个老太说：死在远路上，连家门都不认了，岂不是做了孤魂野鬼？
张万斗与几个日本兵在专心对付一个有着长脖子的铁家伙，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铁疙瘩，他们几个憋红了脖子，都没能让它挪动多少。
他大娘看见了，就说：斗子，他们管不管你饭？要管你饭，大娘给你出个主意。
咱也不知道哩。张万斗喘着粗气：反正不叫走，看那架势是打算叫长期干活。
那行。他的大娘说：你叫他们去找几根木头板子，板子横倒车斗子上，把这铁家什滑溜下来不就完事了？像你们这么侍弄，就是使出屁来也是够呛。
张万斗果然跑到院里，还真找到几块木板。按大娘说的那样一弄，也真就又省时又省力，恰好日本长官是在边上看着的，看到铁疙瘩稳稳落地后，他冲张万斗伸出了拇指。招手叫他过去后，又送给了他一个糖块。
张万斗接过后径直跑到大娘那里，剥去糖纸后塞到了她的嘴里。见了俺媳妇的话，他握着大娘的手说：你老人家就多操心吧。
这孩子。大娘嗔怪说：这个还用专门嘱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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