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这天清早，大多数叶湾村民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听到有人拿着个喇叭头子在街上叫唤。竖起耳朵一听，他们听出说话的又是二鬼子王小五。王小五上回拿喇叭喊腾是叫领良民证，这回是不是又叫领什么东西。他们仔细一听，原来这回不是领东西，而是县公署的县长大人要来了，叫各家各户准备热烈欢迎。准备下田的今儿不能下田，准备赶集的今儿不能赶集，准备走亲戚的改日再走，准备下乡卖货的改日再卖，总之，每一户每一人都不得外出。有人不以为意，权当听到了个响屁，正盘算早些吃过饭该干啥干啥，就听到小五子在喇叭里警告说：如果有谁不怕被收回良民证，也愿意多交一千斤公粮，尽可以把方才的重要通知当耳旁风。
村里人听到后面的话，嘴里骂一声娘，只得放弃了心中的小算盘。小五子站在街心，看到身边聚拢了为数不少的老人孩子，就非常神气地从兜里掏出一块怀表，很是郑重地看过三遍，把嘴头子伸到那喇叭上，憋红了脸大声说：各位村民请注意，各位村民请注意，九点钟务必要在麦场集合，到时我会一一点名的。
围拢着的村民看王小五掏出怀表，心里不由感叹他真的发达了。叶湾地方是不大，素来也是有几号人物的，但除了前村长赵老财，其它人此前还真没有戴过怀表。这个东西了不得，只要掀开那细巧的盖子，打眼一看，不光知道准确的钟点，就连几分几秒也是分毫不差的。虽说乡下人用不着知道几分几秒，甚至也不用知道准确的钟点，天亮了就起，天黑了就睡，日头正中了就吃晌午饭。什么人才讲究钟点，自然是那些比他们这些庄稼汉厉害的，乡下的财主大户，县里的买办公差，做买卖的富商巨贾，听说他们事事都要讲钟点儿的，吃饭要看点儿，睡觉要看点儿，点卯要看点儿，坐洋车要看点儿，就连上茅子拉个屎也得按点儿。
王小五穿上身黄皮后，本来村民们还没觉得他比自己厉害。即便是穿上黄皮往家里倒腾不少东西，日子比从前过好了，村民们也没拿他当回事，私下里认为他也不过是狗仗人势。但如今他掏出怀表，那可就不是一般，不高看一眼也得高看一眼，不认做一号人物，也得认做一号人物了。果真是时势造英雄，说起来刘关张还不原本也是闲汉，汉高祖刘邦当年也是个二流子吗？你开医馆的张西河也是一号人物，开纸坊的吴乃贤也是一号人物，牲口经纪赵麻子也是一号人物，可你们怀里没揣着怀表，不按时按点吃饭睡觉，不按分按秒出入走动，也是与大伙一样的抬头望天，也是与大伙一样的望天看日头，所以就不够厉害，所以就不能划到一等的的人物里。赵财主在时不能划入一等，赵财主不在了还是不能划入一等。而且如今医馆冷清，纸坊关闭，集市上也基本没什么牲**易，赵铁匠的风箱也早已砸了烧火，现如今这几个其实也早已与他们一般无异了。唯有这王小五是时运正旺的，大有取代村长赵老财的势头。赵老财虽然也习惯于看日头，但他有怀表，所以是叶湾的村长。伪兵王小五以前也是看太阳，但现在有了怀表，是按着钟点做事的了，所以也将是不一般的一等人物了。
等他收起喇叭，跨上乡维持会配发的两轮洋车，按一阵清脆的铃铛，悠球甩蛋地一阵风走后，村民们更加佩服，也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赵老财当了多年村长都还没骑洋车，王小五却骑上了。等王小五骑远了，一直站在远处的王小四走过来说：这个**养的可真会装蒜，借了梁会长的一块怀表到这穷摆饬，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个小私孩子一步登天了。你要有本事，就别光借怀表洋车，把会长的礼帽和衣裳也借了来，干脆一气冒充个乡长不更了不起？
众人一听王小五的行头都是借的，就觉得他终究还是差了一截，一个二鬼子就算带上怀表，只要不是自己的，也还只是个二鬼子。人家赵老财是戴了怀表，戴的是自己的，所以是村长，也是一等的一号人物。他的女婿梁广福也戴怀表，戴的也是自己的，比他岳父还厉害，是维持会的会长，自然更是一等的一号人物。江山由谁坐，村长谁来当，都是有定数，也是有门道的，种地的不能有非分之想，下力的也不能异想天开，你王小五穿上黄皮虽说不种田不下力了，道行无疑还差很远。
开纸坊的吴乃贤见王小四对弟弟很有意见，知道他是因为因为亲事被抢存了嫉恨的。因而也不怕他传话，站出来说：其实这怀表也算不了什么，早年去济南府卖火纸，我也是曾打算买一块的。后来看到碉楼上的大钟，一下子就断了这买怀表的念头。要说钟表，那才叫钟表，表盘子磨盘一样，表针子面杖一样。一响起来更了不得，那简直跟放炮一样。离得远了吓一惊，离得近了得捂耳朵，捂了耳朵还震得脑门子疼。要买就买个这样的，比那洋火盒子大小的怀表岂不强上老多？
强这么老多你咋不买回一个？李裁缝也凑了过来说：你要是弄这么个神物回来，岂不是连赵老财也甘拜下风了？
我咋不想买？可走遍了济南府也没找着卖的呀。后来找个钟表匠一打听，人家不说哪里有卖，倒先问我有多少纸坊。我想你问这干啥，干脆多说些，就说开了四家。人家一听笑了，说你要想弄那个磨盘钟，有四十家差不多。我一听泄了气，再也不敢到处打听了。
那你说这些有啥用？李裁缝白他一眼说：俺还以为你要压过那怀表，明儿就去弄一个磨盘大钟哩。
众人一阵哄笑，慢慢散开了开始往麦场走去。这两个嘴里是说着钟表，光听他们瞎吹毕竟不能知道准确的钟点。为了牢稳起见，还是早早到麦场去为好。毕竟收回了良民证不是闹着玩的，多交一千斤公粮也是非同小可。王小四找到铁板会的几个同党，说今天机会难得，咱们是不是大干一场。
怎样大干一场？赵铁匠和他的瘸腿儿子同时问。自从秘密加入王小五的组织，他们一直等着出口闷气的机会，等了很长时间不见动静，一度找到王小五曾要求退会。王小五好说歹说极力挽留，并且许诺以后会让赵铁匠当副组长，他爷俩才勉强留了下来。
王小五只是临时起意，事先并没有周密的计划，沉吟了半晌才说：要不再放他娘的一把火？
另一位会员是原来为赵财主放羊的老汉张希斌，他一向是胆小怕事的。要不是村里实在无人，王小五是断断不会发展他入会的。果然张希斌一听要放火，马上头就摇得拨浪鼓一样。他说：这万万不可，这大白天的人来人往，放火是不好放的。我倒不是怕被人看见，他解释说：关键是现在一丝风都没有，放了火也是烧不旺的。
几人一听也有道理，王小五又沉吟了半晌说：要不咱们蒙了面，干脆去半道上把县长给劫了？
这个主意不错。张希斌往衣服上擦擦手心的汗说：可咱们怎样出去？恁兄弟不是在喇叭里喊过了，一个人都不许外出吗？关卡上会放咱几个出去吗？
不走关卡不就行了，咱顺着河沟摸出去，转过水湾，绕半里地再转到公路上。
一会儿点名找不着咱，他们还不很快就撵了去。咱们再能藏，也藏不过鬼子的狼狗。咱们再能跑，也跑不过鬼子的电驴子。很可能道没截成，倒先把命搭上了。张老汉分析说。
这也不行，那也不可。赵铁匠吐口唾沫说：我看不如干脆散伙。
不是不行。张老汉说：我就是觉得咱们行事得力求稳妥。咱们一没有精心算计，而没有和总会吱声通气，就这样蛮干只怕没好果子吃。
王小五明知道他是心虚胆怯，但也不能不承认老汉说的句句在理。他抓耳挠腮，一时也想不出好的办法，于是就说：要不这回先饶过那厮，等下次有机会再说。
对对。张老汉说：必先细发地安排了，也还要李会长他们接应上，咱们才能大干一场。
赵铁匠爷俩一听泄了气，刚要表达不满，王小五就凑到耳边安抚说：莫着急，以后机会有的是。等咱们队伍大了，我情愿把组长让给你。
兵站里的姨太和张万斗自然也听到了王小五的通知。姨太一听县长要来，不免大吃一惊。作为一个与其相处了近三年的女人，她深知对方一举一动必有深意。叶湾并没有东洋人的大规模驻军，而仅仅是充作后勤的弹丸之地。他这个县长虽说要听命于东洋人，但不论是献媚也好，慰军也罢，似乎都没有必要跑到这个毫不起眼的村庄。对于这个亲手把自己推入火坑的男人，她恨他远要高过那些糟践她的日本人。事实上，更准确地说，她其实是害怕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谈吐不凡的男人的。他总是喜怒不形于色，也向来惜字如金，你猜不出他的所想，也度不出他的所思。就连行房的时候也是不温不火，断断不会狂放无度。在官场上厮混了几年，身边的同僚走马灯一样转换，要么调走，要么被贬，唯有他稳坐鱼台屹立不倒。当然同僚中也有人获得了升迁，他没能往前一步，也许心里是耿耿于怀的，姨太一度见过他深夜披衣起来，在院中对月长叹。不过一旦对人，是找不出一丝失落的神情的。
与其说这位读过大学的县长对女人感兴趣，还不如说他只是对收集女人感兴趣。只要见过的某位女子符合了他隐秘的口味和情趣，必会使尽一切手段追了来，但又不仅是为了一夜之欢，事实上在其为数可观的收藏品中，有那么几位他根本就没和她们上过床。也许他只是在享受追逐的过程，也许他满足于珍品的归属，也许仅仅是在意数目的积累。奇怪的是，对于这些颇费心机的收藏品，有时他又是毫不珍惜的，随时都有可能将她们扫地出门。这取决于他变幻难测的心情，也取决于官场上的形势需要。比如姨太淑妍，为了支持东洋人慰安作战官兵，他率先垂范，果断地奉献出了自己的藏品之一。当然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淑妍所依靠的舅父因为惹上官司身陷囹圄，从而失去了名门望族的家产和声誉。她的表哥在国外留洋，在家族陷落时并未归国相助，要么一无所知，要么无动于衷。反正那时姨太继自己的家庭破败之后，又一次感受了屋漏逢雨的孤苦伶仃。
张万斗忙完了手头的活计，正要跑去麦场，突然想到厨子里还有半罐饼干，就揣到怀里打算先给姨太送去。姨太正坐在窗前若有所思，看他来了就起起身说：你咋还不到麦场上去？
还晚不了。张万斗掏出饼干说：我是兵站里头的，就是晚些也不要紧。这个你收起来，没事就当零嘴吃吃。
你拿这个做什么？东西不都是有数的吗？
不要紧，这是一个东洋兵送我的，就是那个叫小野的家伙。
那个人要来了，真不知他跑来这里做什么？
哪个人？张万斗问。
你准备去迎接谁？姨太问。
张万斗一拍脑袋：我咋把这个忘了，原来你不正是他的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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