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秀菊被东洋士兵击落之前,张万斗有一次曾向她问起过堂妹的下落。秀菊一向是快言快语的,那次却突然变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了。张万斗急了,生气地说:就是不看在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份上,也总该顾及一下我诚心照料的情面。再退一步,就算不用感激我,也总该念念春月一向拿你当姐姐的情分吧?
对面的秀菊红了眼睛说:反正是不大好了,你知道了还有什么用?
怎样不大好了?张万斗一下吼起来:我凭啥就不该知道?
死啦。秀菊的眼泪脱眶而出,她也一下嚷起来说:人都没有了,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张万斗一直以来的某种担忧最终变成了现实,一旦真的证实了,他还是难以接受,几乎一下瘫坐在地上。作为心头两块难解的疙瘩,媳妇和大爷一家的下落其实是不断闪现的疑问,在他独处,在他吃饭,在他脱衣上床,乃至蹲在茅厕的时候,思念和牵挂就会接踵而来。但他又是不愿多想的,会尽力设法逃避,一是尽量叫自己没有更多的空闲,除了伙房里应有的活计,他还包揽了兵站不少其它的杂务,比如为长官清扫房间,为士兵们洗涤衣物,为骑兵们喂养马匹,还有更加频繁地为各处提去热水。看他如此勤快,兵站上上下下对他很是满意,很多人都会拍着他的肩膀说:吆西,吆西。
二是夜里让自己直至熬到睁不开眼,倒下身就睡着了。其实他真正不愿面对的是猜测和假设,每当思及家人,到最后担忧和恐惧总会压倒性地四下弥漫,而想象他们的绝境和死去的惨状恰恰每次都难以避免。他以前不知道,为何挂念一个人总会想到其身处险境,甚至总会想到他们的死亡。后来才明白,那是世道太乱了,很多人包括他自己根本就身不由己。就象随波逐流的一根木头,你自己根本是做不了主的,只能被水漂浮着,推挤着,一会儿往前去,一会儿左右拐,也有可能卡在某个地方,就此停了下来。在这样的乱世中,人的性命也真的如同一根草芥,刚刚还活蹦乱跳,一转眼脑袋就搬家了。刚刚还在地里干活,转瞬间身子就断成了两半。所以他一向不敢多想,一多想了就要面对一些惨烈异常的画面。尽管是想象出来的,却有一种压迫心脏的真实感。有时候如万花筒一样旋转闪耀着,有时候如皮影戏一般腾挪晃动着,到最后都能令他头疼欲裂。
春月到底是怎样死的?张万斗听到自己的嗓子嘶哑了,这使自己的话语显得缥缈而怪诞。
姨太为他倒了一杯水,他一把推开了,猛地跃到秀菊跟前,过于用力地抓住她说:你倒是快说。
秀菊皱一下眉,慢慢拿开他的手臂说:具体怎样我不清楚,那回去找春月拿鞋样子,也才听悕善大爷说起的。
张悕善?发良民证时我问过他的,这个老王八羔子一个屁都没放。
你给东洋人做事,人家谁敢跟你多说?秀菊又为他端过水来说:其实他那回也没多说,去问他了,也只是指指井里。再要问,就叹一口气,摇摇头走了。我那时吓了一惊,赶快找了几个人来,费了半天劲才把井水摇得浅了。
说到这里秀菊停住了,哽咽了几下后她才伤感地说:春月果然在那里面,那样一个苗条身段,都给井水泡胀了。
张万斗手中的茶碗一下落到地上,他呆呆地瞧着那几个碎片,又愣愣地看着水渍慢慢渗透下去。姨太淑妍过来扶起他说:事已至此,就不必过于伤心了。快些稳稳心神,这就回到伙房里去吧。
是呀斗子。秀菊也劝说道:我知道你一向都是很疼春月的。别说是你,我一个外人眼看着她走了也还悲苦了好些时日。可你反过头来想想,她不在了岂不是比俺们强?被关在这里,就连罪犯也比不过的,还不是和绑起来的鸭鹅一样,随时等着宰杀的。
张万斗用拳头猛擂一下自己的脑袋,以便让自己不再神情恍惚。当他大步迈出慰安室的房门后,秀菊和姨太各自摇摇头,几乎是同时“哎”一声,又几乎是同时说了一句:这年头。
秀菊死去几天后,张万斗找去了大爷的邻居张悕善那里。张悕善左手一块咸菜,右手一个窝头,正坐在门槛上小心翼翼地咬着。他的肚子下铺着一块黑乎乎的方布,尽管那上面并没掉落窝头的颗粒,他还是不时仔细寻找一下。眼看着窝头越来越小,他无限惋惜地停下来,把那一小块捏在两指间,翻来覆去地欣赏起来。就好似手中拿的不是窝头的一小片,而是一块闪耀着光芒的金砖金块。看过了好一阵后,他抬手正要把最后的窝头送入口中,这时往左手一看咸菜还有不少,就又停下来。大约是为了分散对于窝头的注意力,他终于看了站了很久的张万斗一眼。
张万斗抱抱手说:我还是等着大爷吃完饭吧。
饱了,再吃就撑着了。张悕善把窝头和咸菜放到一个同样黑乎乎的碟子里,眼睛开始打量门槛里头的一碗玉米糊。
大爷。张万斗再次抱抱手说:我就想来问问,俺大娘一家是咋回事,他们是不是都死了?
我上哪里知道。张悕善怕玉米糊凉了,终于端过来喝了一口说:这时节谁还有闲心管别人的死活?
你和俺大爷就隔着一堵墙,总能听到一些动静的。
没听到,叶湾谁不知道我耳背。
可秀菊说,正是你告诉她俺妹妹春月死在井里的。
张悕善一听很不高兴,把碗一放,转身向里只把后背留给张万斗了。
张万斗这时从怀里摸出一个白面馍馍,转到了他的面前说:大爷方才还没有吃饱吧,我专门给你拿了一个馍馍来。
张悕善看到白面馍馍,眼睛里几乎放出光来。他不由自主地就伸出了手。不过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眼睛看着别处说:这是小日本的东西,咱可不敢吃。
张万斗有些急了说:咱都是乡亲,还是同宗同族,咋就不念一点儿情分?说句不好听的,俺大爷家道好时没少接济你,难道你吃过用过现如今全忘了?
张悕善这时看一眼馒头,略微沉吟一下说:那你的白面现在还有没有?
张万斗被问得一愣,莫名其妙地说:什么白面?
维持会发的那个,你不是良民模范吗?
张万斗恍然大悟“哦"了一下说:怎么没有,一直在兵站的伙房里放着呢。
张悕善也“哦”一下,突然有了很大兴致说:那是县里面粉厂的吧,听说比碾子压的要白好多哩。面粉子白很多,蒸锅馍馍自然也是雪团一样的吧。
张万斗听出了端倪,一拍胸脯说:不要紧,改天我给大爷你舀几瓢来,你蒸一锅看看不就知道了?大爷,俺大娘她们一家到底咋回事?
张悕善并未急着回答,而是不慌不忙地说:面粉领回去就从来没动过?
哪动过呀。张万斗着急地说:我在伙房里根本就吃不着。
说完这句话,张万斗一下明白了,心想这个老家伙可真够狠的,舀几瓢白面竟是不够添他心眼里的窟窿的。他一咬牙就说:只要大爷叫俺弄明白事情原委,那一袋子白面就都送给你,这样总行了吧?
我可没问你要。张悕善几口喝掉玉米糊,用手抹了一下嘴巴说:那你啥时候把面粉弄来?
你说完了,随后跟我去扛了来不就行了?
那好。张悕善说:你怀里还有馍馍没有?
张万斗从怀里摸出一个,没好气地说:就这一个了。
张悕善接过馒头去,与先前的那个放到一起,这才说:在你去县城没几天,他们一家就全死了。
虽然早就得知了堂妹的死讯,也预料到大爷大娘只怕凶多吉少。但此前没有准信时,毕竟还是存了些微弱的念想的。现在听到了,他心里边还是不由“咯噔”一下。也是东洋兵干的吗?他嘴唇哆嗦着问。
张悕善点点头说:其实恁大爷要不是心疼那几只鸡,兴许也不会丢了性命。他们跑到院里来本来只是捉鸡,捉了几只公鸡,还想再捉母鸡,恁大爷就不愿意了,靠过去就想夺下母鸡。这一夺就麻烦了,日本兵转身就敲了他几枪托子。恁大爷这时要放了手,也还不会有大事。他还上去和日本兵撕挠,还想着把母鸡要回来,这就闯了大祸,我从墙缝里看那大枪一冒烟,恁大爷转眼就倒下了。他这一倒下不要紧,本是藏着的媳妇孩子也被引火出来了,娘俩一个从窨子里上来,一个从柴火垛中爬出,都跑到了你大爷那里。她们争着去按厨子身上的枪眼,哪里按得住,一霎的功夫地上就一大滩血了。
张悕善用手搓了一把脸,似乎想藉此抹去残留至今的恐惧。搓了几下后,他继续说:其实恁大娘和妹妹跑出来才是犯了大错,那时我是没胆子提醒她们的,可也一直在心里念叨这是千不该万不该的呀。那如花似玉的春月一出来,鬼子们就丢下了鸡,专门去盯着她了。那时候我就知道坏了,可我能怎么办?她娘俩那样伤心哭着,恐怕就是上前拽也拽不走的。后来东洋兵就开始往春月身上伸爪子,恁大娘反应过来,象发怒的狼一样把伸爪子的东洋人一一推开了。可她毕竟是个妇道人家,怎么敌得过那些年轻力壮的东洋人?力气渐渐不支了,不光顾不了春月,就连自己都挡不住日本兵动手动脚了。
再后来春月被摁倒地上时,恁大娘猛地又来了力气,一下挣脱开两个东洋兵,冲过去就把摁春月的东洋人拱倒了。她用的是头,就好像牛抵人一样,她把两个日本兵拱倒了。日本兵这下恼怒了,四个人一起围向她,两高两矮,眼里边露出的是有杀气的凶光了。挨了几刀后,恁大娘还尽力挣扎着,狼叫一样大喊着叫你春月妹快跑。喊过几声,这老嫂子就撂在了地上。我低头抹泪擤鼻子的功夫,再看去的时候就找不见春月了。这样短的时辰,她能跑去哪里呢?正纳闷着,看到东洋兵都跑到井口上去打量,我一下明白了,恁妹妹春月这是跳了井了。
东洋人把恁大娘和大爷的尸首拉到柴垛中,放把火就烧着了。张悕善说到这里,看到张万斗一下窜出了门外,遗憾地说:我还没讲完,你要去哪里?
看到张万斗爬上了墙头。他就追过去说:那白面不给也是不要紧的。
张万斗跑去那些柴垛的灰烬中,挖了几下,就摸出了一根骨头,他的眼泪随即就如泉水一样不断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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