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小原队长与县长一行在堂屋饮茶寒暄了半个时辰左右,然后就逐一从张万斗的伙房前鱼贯而出。所不同的是,这次两人走在了众人的后头。他们边走边谈,会讲中国话的小野站在旁边,一会儿把小原队长的话说给县长,一会儿把县长的话说给小原。看两人慢慢走出大门,张万斗放下菜刀,提上水壶就往后院走。
姨太淑妍正来回踱步,看得出她很是焦虑不安。张万斗一边往壶中灌水,一边说:我打听过会长,他只说是来慰劳东洋军队,还要给老百姓分发救济品。
不会那样简单。姨太更显担忧地说:我总觉得这人此行和我有关,且是必将不利于我的。都已经把我害成这样了,他还想怎样,难不成要致我于死地吗?这人为何要这样狠毒,我从十九岁就依随了他,难道就没有一丝情分吗?
你先不要这样担心吧。张万斗宽慰她说:兴许未必就是这样。
你不知道。姨太抿住了散落的一缕乌发说:方才那个小野曾经来过,还说了些叫人不好捉摸的话。
他怎样说?张万斗一下提高了嗓门。
说什么我辛苦了,为皇军的付出是值得嘉许和令人尊敬的。平白无故的,他跑来说这些做什么。难道也想叫我如那两姐妹一样去战场吗,也准备打发我去当炮灰吗?
张万斗吓了一跳,正要说不可能。联想到姨太最近比较清闲,又觉得这不是不可能。两姐妹正是因为那一阵子比较清闲,才被派去了炮子枪子满天飞的战场。虽说不用扛枪杆子打仗,仅是充当救护人员,可谁又能打包票不被枪子炮子咬着。听说一打起仗来狼烟滚滚,炮闪雷鸣,炮子枪子叫唤着蝗虫一样乱飞,你就是想躲也躲不开呀。一旦被枪子炮子咬了蛰了,轻的会被钻个窟窿,再重些会剐掉鼻子擦下耳朵,更重些会掉胳膊断腿,最重的会被打成蜂窝掀掉脑壳,自然小命难保一命呜呼。
那不坏了吗?张万斗裂了嘴说。他感到自己满嘴巴里都是苦的,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感觉还是苦的,就想喝一些水。端起姨太的缸子正要一口喝下,怕那擦得干净白生的缸子被自己嘴巴弄脏了,加上不好意思用姨太的家什,因而又犹豫着放下了。
你要喝只管喝便是,咋又放下了?姨太嗔怪说。
坏了,我觉着坏了。张万斗哭丧着脸,仿佛面前有一条深渊,而他正被人逼着要往下跳一样。
无所谓坏了不坏了。姨太淑妍又抿了一下头发,张万斗打心眼里着迷于这个漫不经心的动作,在他看来,这是个足以与观世音扬指撒水相媲美的举动。
在兵站是火坑,去战场也是火坑。姨太好似拨去了一团迷雾一样,神情一下变得安详敞亮,她如卸掉了一个包袱般轻快坐下:其实到哪里还不是一样。
哪能一样?张万斗悲切地说:恁们一个个都走了,往后我找谁去说话?我偷着攥了那些好吃的,再去送给谁?
好了,万斗兄弟。姨太淑妍把缸子递给他:都是娶了媳妇的人了,怎么跟个小孩一样。喝些水就快去忙吧,咱们这样啰嗦下去只怕误了你的事。
张万斗一想也是,可就是不愿抬脚,只是带了些留恋不住徘徊。
快些走吧。姨太轻吁一口气。
张万斗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猛地狠跺了两下脚:你尽管放心,要真叫你上战场,我就是拼了死也要求小原队长的。
姨太站起来再要说什么,看他已扇乎起脚底板子,一溜烟地跑了。
会长梁广福果然派了两个人来,张万斗回去时他们正与站岗的哨兵一起等着。哨兵看他回来,就指指两人背着枪走了。两个二鬼子手脚很麻利,听他分派过,撸起袖子就洗菜剁鸡。其中一个跟张万斗一样,也曾学过几年厨子。张万斗一听大为放心,就说这样最好,待会儿弄好了你干脆就炒一回。我这二把刀手艺能行?二鬼子很是担心。
咋不行?我还不也是二把刀?东洋人其实不太在乎口味,他们更看重干净不干净。恁们这就用手巾把脑袋包起来,可万万不能掉进菜里头发。尽量不要放酱,也劲量少使酱油,他们不喜见菜里黑乎乎的。
那怎样调味入味?二鬼子更加担心。
张万斗递给他一个塑料包看:这是他们东洋人的味增,把这个倒些到锅里就行。
你预备好了,挑几个拿手的先炒了就行。眼下时候还早,我再去麦场瞧瞧,顺便问问梁会长,县长他们有没有什么特殊口味。
您请便,您请便。两个二鬼子毕恭毕敬。
走了两步,张万斗记起一事,又回转来说:差些把一个大事忘了,这个盆里的米我已事先淘好了,恁俩记着一定是要单独蒸上,万万不能和那些大米混在一起。
两人又忙不迭点头:记着了,记着了。
麦场上县长正在讲话,正如那次颁发良民证一样,老百姓在最里边扎堆站了,外面东洋人围了一圈,再外面穿黄皮子的二鬼子围了一圈。县长的讲话声情并茂,滔滔不绝,还不时打上几个手势,连贯不停顿,顺畅不打哏,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引经据典,神采飞扬。台子上这回站的不是领头拍手的小五子,而是上回坐着讲话的梁会长。梁会长上回讲话磕磕巴巴累出一头汗,这回用力拍掌拍出一身汗。王小五上回领头拍掌很多人不给面子,他的哥哥还趁机捣蛋。梁会长这回领头拍手大伙就很配合,他拍大伙就拍,他鼓大伙就鼓。他掏手绢擦汗,安排二鬼子干事顾不上带头,大伙儿也主动去拍,主动去鼓,拍得还很响,鼓得还很长。
乡亲们觉着这县长不错,虽是给东洋人做事,但至少知道老乡们日子过得苦。不光知道大伙过得苦,一会儿还要给大伙发东西,那就更得算是个不错的县长。而且人家讲话确实讲得好,一套一套又一套,不带重复也绝不啰嗦,比那说书的还要引火人,比那说单口的还要更入耳。县长就是县长,话讲的利索精彩,还知道体恤百姓。会长就是会长,话讲的叫人害睏,还动不动结巴。会长讲话时也带了东西,不过面和肉都发给了不缺东西的二鬼子和张万斗,他们饱了饱眼福,最后可啥也没捞着。
会长梁广福一看会场气氛很好,不用自己带头老百姓也知道拍手,就大为放心地从台上下来了。王小五一看会长下来了,可算盼来了机会,一纵身就要窜上去。梁广福一把扯住他说:你乱蹦跶什么?老实给我在这呆着。
瞧见张万斗在远处不断张望,梁会长就走了过来说:小张师傅,是不是有啥事情,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您派去的两人正在备菜,俺想来问问,县长大人他们有没有钟意的菜品,平素都好哪一口?
你果真很不错。梁广福冲他伸出拇指:想的很周全。不过他嘱咐过,无需刻意准备,只要比平时稍丰盛些就行。
看张万斗有些愣怔,梁广福又说:实在要准备的话,你弄些黄瓜条就好了。县长要是饮些酒,向来倒很喜欢这一口。
好嘞。张万斗打起精神说:那给会长您弄个什么菜?
我就不必了。梁广福摆摆手:你没看我今儿也只是个打杂的?
那可不行,你也是正儿八经的贵客,必是也要专门弄道菜的。
好,难得你高看我一眼。要是有现成的猪蹄,那就弄个扒猪蹄。
这个是极容易的。张万斗拍一下手说:会长我还要斗胆问一句,兵站慰安室里有我个本家嫂子,这回会不会派她们到战场去?
这个还真没听说。梁广福摸出一根烟卷点上:你这小年轻很不错,我干脆就都给你明说了。
张万斗强抑了心头的激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要是关系重大,我不听也罢。
无妨无妨。梁广福吐口烟:方才你提到慰安室,县长这次来还真和慰安室的一个人有关。你不知道这里边有个妇女之前是他的姨太吧?
张万斗摇摇脑袋:你是说那个有双高跟鞋的?
梁广福又吐口烟:正是为她。一半公事,一半私事。县长这次来,正是为了带她回去。
为着啥呢?张万斗尽量让自己显得漫不经心。
为着啥?梁广福突然笑起来:女人嘛,虽说大多旧不如新,但有时候也会叫人觉得新不如旧。新鞋子有时会夹脚,旧鞋子穿着反而更舒服。新女人会骄横发脾气,旧女人知心会疼反而更熨帖。县长戴了父母官的帽子,可也是你我一样的凡人,说不定新人太多,反倒怀故念旧了,旧情复发,旧爱重萌了。
既是这样,当初又为何将她送到这里?
人家是县长,心思哪能被人轻易猜透?我和他相交这些年,依然还是隔皮猜瓜一样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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