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章
张万斗再也听不下去，拱了拱手说：既已知道贵客的口味，就不再扯闲篇了，这回我可真该认真干活去了。
会长梁广福也拱一拱手：倒也不急，待会儿你只需掌掌勺就行。
马虎不得。张万斗说：毕竟不是一般客人。会长你也去忙你的吧，我这就回去了。
梁会长一听县长的话还正讲在兴头上，老百姓们虽也还在认真听着，认真拍手，但有人已经开始分神，开始东张西望。也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开始对卸下的那堆救济品指指点点。梁会长也往那里瞧过去，看到面粉还是面粉，只不过有的洒落了些。布匹还是布匹，只是卷好的圆卷松动了些。单独堆放的四大片子猪肉就有些麻烦，上面落了好多苍蝇，除了普通的苍蝇，还有大片的绿豆蝇盘旋飞舞，在猪肉上也几乎覆盖了一层。用袖子一扇，“哄”就是一群。这绿豆蝇繁殖极快，落出籽来，转瞬间就是个小绿豆蝇。往肉上那么一咂，转眼间就变成了大绿豆蝇。梁会长在那里用衣袖来回扇，王小五看见了就借一把蒲扇也来扇。
两个人在那边一扇乎，就有跟多的人往这看。县长见很多人往这看，也跟着往这看。会长一看县长也往这看，赶快停住了衣袖对王小五说：这村里有没有杀猪的？
有啊。王小五也停住蒲扇：那边站的那个李胖子就是。
你快些去叫他回去拿家什，再给他找个帮忙的，让他把这猪肉按每份一斤分割开。再去找杆秤，找把尺子，面粉每户五斤，布匹每户七尺。
王小五先去找了屠户李胖子，叫他回去取家伙。又找了自己的父亲和姐夫，对他的父亲说待会儿李胖子回来，你和他去割肉。对他的姐夫说，待会儿我分派完了你跟我去过秤。本来他想去小五去量布，看他正与赵铁匠爷俩嘀嘀咕咕，就转出来去伪军中找了赵矬子。找完赵矬子，他突然想虽说现在村里多是老弱病残，但也保不住待会儿分发东西不会出什么乱子。若是大伙眼馋不饱，埋怨不均，最后一哄而上动了抢就麻烦了。因此又多动了个心眼，嘱咐赵矬子多带几个弟兄过去，以免有人趁机闹事。分发东西时会长为此专门对他进行了夸奖，说他总算有了些长进，知道了维持好秩序是很重要的。
那边县长没预备什么讲稿，但乡亲们总觉得他象预备了讲稿。有人一再往他面前看去，盼着他尽快把讲稿翻到最后。县长的讲话是很好，再听下去也未尝不可。关键是天快晌午了，关键是肚子已开始“咕咕”叫了，有的早饭未吃，有的吃了也吃得很少，无非一碗棒子糊，外加窝头或煎饼。没啥油水，吃的又少，自然饿得就快，肚子叫的就早。最关键是，会场外头面粉已经开始过秤了，猪肉已开始动刀分割了，布匹也已开始用尺子测量了，这些远离许久的好东西近在眼前，想要看别处都难移走自己的眼珠子，又有哪个能沉得住气？
县长撸开袖子看表，村民们愈加蠢蠢欲动了。他们知道，这看表就是翻动最后一页讲稿。县长不是掏出怀表看时间，而是撸起衣袖看时间，这当然是更高级的看钟点。这又是与村长会长的不同，村长会长要看钟点得把表掏出来，看完钟点还得把怀表掖进去。人家县长就不用，要看钟点只需动动衣袖，看完钟点更加简单，白白净净的胳膊往后一缩，一回钟点就这么看完了。
县长鞠个躬，村民们接着就是一阵掌声。他们这时已没心思听他说话，就是听了也听不进几句。只知道鞠躬就表示讲话讲完了，所以就很快拍响了巴掌。正要一哄而散去领东西，就看见会长快步走到台下，摆手聚拢那几个事先安排的村民代表。梁会长引导着他们走到台前，先是背对着大伙。等面粉，猪肉，布匹送上台去，早已等候的小原队长，县长以及县署的其它官员分别接过，放到了这些村民代表手里。捧着猪肉，面粉，布匹的代表被梁会长指挥着，一一转过身来。这时候大伙发现，这些代表分别有赵铁匠的瘸腿儿子，头发花白拄着拐棍的老寡妇赵老太，还有村西头傻子王泥巴，才站了那么两站，他的两根腿子就已不停打哆嗦，嘴巴上也冒出了满嘴唾沫，不知是吓的，还是领了白面激动的。
台子上小原队长和县长慢慢走下后，会长梁广福一下蹦上去说：乡亲们，大家再次热烈鼓一次掌，以感谢县长的关心，以感谢小原太君的体恤。
众人边走边敷衍地拍了几下，很快就将忙碌的王小五几个围了起来。王小五一看县长正往这边走，就一把扔了手中的瓢子，一下跳了出来说：作为安居乐业的良民，各位乡亲们一定要讲规矩。咱们要一个个排好队，不能到处拱，不能四下跑，人人有份，不必心慌。耐住性子按个来误不了回去包饺子，乱哄哄闹成一片反倒更慢，说不定就会淤磨到过了晌午。
伙房这边菜品陆续出锅，两个伪兵正要往堂屋里端去，被张万斗一声喝住了。他找出两双白得耀眼的手套，没好气地对两人说：戴上这个再往里端，不懂规矩就别这样猴急火燎。
两个伪兵被他连着训了几次，都被训得有些糊涂了。自从张万斗从麦场回来，就没了好脸子，也没了好脾气，两人一问话就似点着了炮仗，一接耳就好比捅到了蜂窝，弄得两人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还不能翻了脸发作，自然也是十分窝火。看两个拿了手套只是呆愣着，张万斗把铲子一扔：不想戴不是，那恁们就光了手送去，看皇军会不会跺了恁们的爪子去？
这边张万斗大光其火的功夫，那边县长已由会长梁广福和日本兵小野陪着去了后院。到了姨太淑妍的房间外，小野和梁广福停了下来，又走开几步站到了墙边，梁广福往兜里摸烟卷，小野也往兜里摸烟卷。县长看看两人，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淑妍。县长轻唤一声。
姨太的脸闻声即变苍白。她的肩头微微抖着，既未转身，也未吭声。
淑妍，你受苦了。县长依然站在身后说：我这是专程来看望你的。
没这个必要，也不敢劳您的大驾。淑妍冷冷地说：我是什么人，连花楼里的**都强百倍于我，县长大人专程来看，传出去岂不是个天大笑话？
我知道你是有着天大的怨恨的，这是理所应当。我这个畜生不如的人一时糊涂，做出了这般天理难容的事，遭天打五雷轰都是应该的。
可你知道吗？淑妍。县长转到了她的面前说：叫你走了没多久我就后悔了，简直都要悔青了肠子。其实这么多日日夜夜以来，我一直是受着道义的拷问和良心的谴责的，也一直是受着思念的折磨的。这三种力量搅和在一起，常常都是令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
淑妍“噗嗤”笑出了声，眼里充斥了寒光，审视着对方的眼睛说：这样说来，你被折磨的时日可真够长的。
是太长了。县长神色丝毫不见慌张：长得我终于难以忍受，这不就立马看你来了。
得了吧。淑妍很想带了无尽的轻蔑，把手掌向那满是瞎话的嘴巴上抡过去。这是不值当的，甚至连说一句话都是多余的，那张白净的脸庞看似非常干净，胡须也经过了精心的修剪，但依然让她觉得很脏，抡上一掌都会弄脏自己的手的。
淑妍。县长一下抓住她的肩头：我现在诚心向你悔过，你能原谅我吗？
姨太一下甩开他：范正枢大人，请放尊重些。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要带你回去。县长郑重地说：让咱们再回到过去你恩我爱的日子，我会比从前更加好好待你，眼下你只需点头同意，我马上就能带你脱离这火坑。
对不住。姨太淑妍说：我宁愿在这老实呆着，你那恩爱还是送给别人去。
别说气话。县长扶了一下金边眼镜：这是什么地方，你就算不愿跟我再做夫妻，难道就不想获得自由吗？
这是我的事。淑妍捋一下鬓角：倒用不着你费心。
不管怎样，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要是愿意的话，吃过饭咱们就可以一起走了。县长掀开门帘往外走的时候又说：这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我是真心希望你不要白白错过。
姨太懒得再搭理他，冷笑一声后就自顾转回了身子，只以后背相对着他了。
会长梁广福看县长从房内出来，就迎了过来问：和她谈得怎样？是不是很痛快地答应了？
县长摇摇头：我之前对她是有些过了。虽说支持皇军责无旁贷，对她来说毕竟太过突然，也太有落差了。
难道还不愿走吗？竟敢驳您的面子不成？
县长范正枢摆摆手：吃过饭再说，我还要和小原太君好好商量一下。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带她走的，再晚上几天事情就麻烦了。
是，先吃饭要紧，想必忙活这半天，您早就该饿了。梁广福凑近了：恕我冒昧，县长老兄，您一心想把这女人弄回去，到底是为着什么？总不会仅仅是念着旧情吧？
范县长叹一口气，径直往前走去。会长梁广福赶紧追上说：算我没问，算我没问。
;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