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你个老混账，如今为啥又承认了？张万斗咬着牙说：他们人在哪里？是不是跑回来了？
媳妇俺已经给你找回来了，前头已经送去了恁家里。秃子爹揉揉眼睛：至于二秃子，你也不用找他，找也是找不着了。
他就是跑到天边，俺也得和他算算账。你也甭打算求情，这口气不论是谁都难以咽下。
他要是活着，就算打断他腿也还能喘气。秃子爹老泪纵横：可现如今这个王八羔子不是已经死了不是？
你说什么？二秃子死了？我还没跟他算账，他凭么死了？你别再和我扒瞎，恁老两口嘴里就没一句实话。
扒瞎有这样扒瞎的？秃子爹擤一把鼻涕：俺们会咒自己的儿子死吗？在马家桥他吃了东洋人的枪子，身上打出了好些个窟窿，好端端个人，转眼就这样没了。别人捎了信来，我和恁婶子还不信，寻思着是人家弄错了。捱活了半天，总觉得不对劲，心窝子跳，眼眶子也跳，恁婶子光倒脚转圈，还是一路念叨着天神地奶去了。到地方一看，俺的亲娘，那堕在地上杵堵成一堆的可不正是秃子。可怜见的，这孩子那会儿已不成个人样子了。俺眼前冒出一片火星子，一头这就要栽下去。恁婶子倒怪强梁，一把拽住俺：眼下先别歪，给儿子收尸要紧。
俺也想给孩子收尸，可就是浑身一点儿劲也没有，既站不起，也蹲不下，既伸不出胳膊，也迈不动腿。那一霎我算明白，恁婶子为啥老是嫌我窝囊废了。俺真真正正是个窝囊废呐，亲儿子一边暴尸街头，俺却啥也做不了，抱着个头顶傻愣着，魂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别和我扯这没用的。张万斗虽说听得心惊肉跳，仍然硬下心头说：二秃子死了活该，谁叫他不做人事。俺媳妇怎样，她有没有受伤？
恁媳妇好好的，当时她是藏在一个柴垛后的。看你婶子在那呼天抢地哭上了，她才从那柴堆后慢慢悠悠走出来。
俺和恁婶子买了些火纸，又买了些秃子爱喝的烧酒，想着把他的魂召回来。死者为大，看恁婶子给他磕头，我也跟着磕头。
秃子娘见恁媳妇歪头在旁看着，就说：你和秃子好歹也是缘分一场，半路夫妻也是夫妻，也过来咳几个头，召唤他待会儿跟着咱们回家吧。
恁媳妇先上来不愿磕，秃子娘给她一个烧饼，她放在嘴里啃着，这会儿愿意磕头了。
张万斗听到这火又冒上来了：我看恁这两个老东西也是该死的人，她明明是俺的媳妇，为啥要给秃子磕头？为啥要给秃子招魂？你这张嘴里说的是人话吗？还缘分一场，还半路夫妻，这不明摆了是狗放屁？
这时秃子娘说的。秃子爹委屈地说：那时节俺们乱了手脚，心里疼的慌，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一下没了，心里能不疼得慌？大侄子你也该体谅体谅。
体谅？我体谅恁，谁来体谅俺？张万斗把手攥得“咔吧”响。
俺体谅你，秃子娘也体谅你，咱爷俩相互体谅。二秃子爹说：老叔知道秃子对不住你，俺老两口也对不住你，这不才冒死给你赔罪来了？
赔罪？张万斗一下笑了：当初你儿子不声不响拐走了俺媳妇，这账是不是没算？如今你又屁都不放一个把俺媳妇领回来，还口口声声说儿子死了，把我当什么了？我是个木偶，还是个摆设，就这样打个招呼，通报一声，就像这样了事，就算擦净了屁股？把俺媳妇又当成了什么？她是差了些心眼，可也不能任由你们家当成一个家什，一头牲口啊？
你个老混账为啥要领她回来？
难道领她回来还有错了？秃子不在了，她没了依仗，孤身一人飘零在外头，能是个活吗？就是你能放心，俺们也还不放心。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眼下村里是怎么样你难道不清楚？你说，现在村里还有几个年轻妇女？原先的年轻妇女都到哪里去了？
跑了。没跑的不都弄到了这里头。秃子爹指着兵站。
那你还领她回来？张万斗恨得咬牙切齿：就是在外边要饭，是不是也强于回到这里来？
她自己在外边也不见得安稳，到处还不是兵荒马乱，外头的东洋兵也不见得比叶湾少哩。再说你是给东洋人做事的，他们多少总会给些面子吧，想来不会把恁媳妇怎样的。
屁的面子。张万斗吐口唾沫：县长那样大的官都不给面子，我一个伙夫，人家凭啥当回事？
那咋办？人都回来了，总不能再把她撵出去吧？
你说咋办？张万斗说反正人是你领回来的，那你就好好伺候看护着，出了岔子，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哎呦我的祖宗，俺给你把媳妇找回来反而咋成罪过了？你倒是叫俺怎样伺候，怎样看护？如今这日子脑袋都是提在手里的，随时会掉在地上，自个都还顾不过来，俺咋样去好好伺候，又咋样去小心看护？说句不中听的，你这不是明摆了要难为人吗？
说的不错，我正是要难为你。张万斗拉过他说：恁不是叫她给秃子磕过头？那就把她领回去当新媳妇伺候着，把她藏到恁家那暗屋里，顿顿还要送好吃的。
明明是你的媳妇，凭么要俺养着？
现在又说是我的媳妇了，你前头是怎样说的？
老叔和你说句实话吧，其实你媳妇并非是我愿意领回来的。她磕完了头，吃完了烧饼就紧紧拽着俺的衣裳，一步也不松手，你说俺有什么办法？
这不恰好表明把你当成了依靠，就凭这点儿你也得继续负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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