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微雨，曲畔居朱红色的大门被雨水洗涮过后显得格外醒目，院中两棵参天银杏已满树苍黄，佑昭俯身拾起一枚秋叶，不禁忆起它曾经的碧绿青翠，既熟悉又遥远。
然而此时几个月丫鬟却并没有佑昭这般重返故地，触物伤怀的情绪，她们是头一回进曲畔居，皆兴奋不已，东看看西瞧瞧，像是对新居颇为满意的样子。若是说起来，曲畔居景色确实不错，院中布局玲珑，长廊曲折，花草丰盈，墙壁四周爬满绿藤，即便是在烈日炎炎的夏日。仍旧可以惬意舒适地在院中休憩。
待月榛有条不紊地指挥小丫鬟们搬完箱笼已是黄昏时分，关上大门，周遭重回安静。佑昭命月松备足热水，在浴桶中泡了近半个时辰才将这一路来的乏气全冲走了。
佑昭刚穿好衣服，看月松噘着嘴走进屋来，手里还拿着匹料子，遂不解问道：“谁送来的料子，你这么大气性做什么？”
月松不快嘟囔道：“方才六姑娘身边的玉荷送来的，说是上好的灯笼锦，这东西镇江压根儿没有，这匹是专程给姑娘留的，那玉荷说话的语气好似打赏我们一般。”月松愤愤把料子扔在圆桌上，又提高声调道：“哼，一个庶女罢了，也不知仗着谁的势，竟敢如此嚣张。”
佑昭径直走到妆台前坐好，月榛开始给她顺头发。此时屋内又静下来，隐约能听到窗外银杏树叶风吹落地的沙沙声，佑昭就着初浴舒爽，心境也恍若回到了当初的青葱岁月，直到她不经意瞥见镜中略带暮气的双眼才遽然回神，岁月的痕迹真实而生动，刻刻提醒她不可再辜负这失而复得的光阴。
佑昭再抬头时已是一副冷冽神情，“你说她仗着谁的势，你今日也瞧见了，她通身的衣饰可一点不比大房嫡出的五姐姐差。”
月松从一把紫砂合菊壶里倒出一杯温热浓茶，大口灌下半杯，似是在压制胸中怒火，“不就是在老太太房里待过两年，蹭来些好东西，真当自己见过多大世面呢。”
佑昭拾起桌上一把绿檀嵌玉梳子递给月松，示意她也来帮着顺发，“我看倒未必，老太太为人公正，向来不偏不倚，又注重礼制。再怎么偏宠她，也断不会让她越过五姐姐去，没得传出去让外人笑话我们施家嫡庶不分，家风不正。再说，老太太早已不理府中庶务多年，吃穿用度上的事儿自然轮不到老太太操心。”
月松闻言，恍然大悟，小心问道：“难道是……大太太？大太太为何如此糊涂？五姑娘才是大太太亲生的呀！”
佑昭挑起蛾眉，轻蔑道：“大伯母素来精明能干，又怎会做糊涂事。可别忘了六姐姐是我们二房庶女，若是有什么嫡庶不分的闲话也断然不会落到大房头上。就算母亲日后发觉不妥，在用度上约束五姐姐，反过来还能指责二房苛待庶女呢。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月松脸上浮出愤恨之色，“如此一来，二太太岂不是进退两难，怎么做都里外不是人么。唉……没想到，背后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佑昭突然转身握住月榛与月松手道：“你们两个明白就好，如今再不比往日在镇江时逍遥。府中人事纷杂，每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算计。月桂和月枝年纪尚轻，没经过事儿，不如你们两个伶俐稳妥。今后你们凡事要多留个心眼儿，帮我好好看住曲畔居与知春堂。”
两个大丫鬟从未见过佑昭如此郑重，皆不敢怠慢，连忙应了“是”。佑昭放下心来，吩咐两个婆子把书箱搬进了右稍间，月榛几个开始往一个紫檀四面平书格中摆放书卷。又折腾了近半个时辰，佑昭摸着头发已是半干，让月松随便绾成圆髻，便出门朝知春堂去了。
走进知春堂正门恰好看到佑晗正和孔嬷嬷站在屋外连廊下说话，像是刚给周氏请安出来，佑昭并没出声打断，只是静静驻足一旁等她们把话说完。
听佑晗开口问道：“我这儿还有一事要请教嬷嬷，不知母亲是否定下了日常问安的时辰，我也好早作安排。”
“不敢当，六姑娘每日卯正与酉正来知春堂便好。”孔嬷嬷答道。
佑晗闻言，面露踌躇之色，略想了想又开口道：“老太太那边素来都是卯正二刻才问安。据我所知，大伯母的暮静堂也是如此，每月逢一，五，小辈们直接去南山苑即可。”
孔嬷嬷闻言心中不快，立时拉下脸，沉声道：“六姑娘既然是给二太太问安，这时辰自然是二太太自己定。若是六姑娘嫌早，不来也罢，老奴这就帮六姑娘去回二太太，二太太自然会体恤您的难处。”
佑晗先是脸上一红，接着眼中涌出些晶莹之色，身子轻颤，楚楚可怜道：“嬷嬷教训的是，佑晗不敢了，还望嬷嬷高抬贵手绕过我这次吧。”
站在暗处的佑昭着实有些看不下去了，明明是佑晗无礼在先，虽说孔嬷嬷气愤不过，言语不好听，但也不至于让她摆出这番姿态，好似周氏房里的下人都敢随便教训她一般。今日恰逢二房女眷回府，知春堂里来往搬运箱笼的府役川流不息，若是被有心人看到，背后还指不定会怎么议论周氏呢。
佑昭轻咳一声，走向前去，“六姐姐言重了，孔嬷嬷素来是个严肃守礼之人。在镇江时，六姐姐又不是没见过孔嬷嬷训诫佑昭时的样子，当真要比方才还厉害百倍呢。孔嬷嬷是疼爱我们姐妹，才会在我们言行不当时替母亲出言管教。正所谓忠言逆耳，孔嬷嬷句句真言，我们姐妹要多多领会才是。”
佑昭这会儿才有机会细看佑晗，只见她已换过一袭崭新的海棠色金丝边团花织锦比甲。荧光雪肤在亮色衣衫映衬下泛着点点霞光，一双弯弯妙目挂在灵秀的瓜子脸上，身形窈窕玲珑，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虽不如佑昭娴静大气，却比她多了一份小女儿娇态。
佑昫听佑昭又把话绕了回去，一时无从反驳，讪讪道：“多亏有七妹妹提醒，原是我脸皮薄，不经说。险些误解了嬷嬷苦心，还望嬷嬷多包涵。”
孔嬷嬷冷若冰霜站在一旁，也不接话。佑昭不愿刚回京便把关系弄僵，打圆场道：“六姐姐放心，孔嬷嬷是不会与我们小孩子一般见识的。”
佑晗虽然心里有气，但面上努力维持平静，挤出笑容道：“如此便不耽搁七妹妹给母亲请安了。”说完便转身领着玉荷离开了。
佑昭走进里间，看周氏恹恹地斜躺在临窗大炕上，担忧道：“母亲脸色不大好，不如找个大夫来瞧瞧吧。”
周氏看到佑昭，立时坐起来，随手拾起红纱绣云纹迎枕旁的外衫披上，“哪里就这般娇气了，今日确实有些累，等下早些安置就是。”
佑昭并未见到施澎，想起如今已有文姨娘在旁，带着几分警惕问道：“父亲呢，怎么还未归家？”
周氏拢了拢耳边碎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方缓缓开口道：“今年开春后，皇上一直缠绵病榻，身子时好时坏，总也除不了病根儿。前几日宫里下旨，今年九九重阳皇上要亲自去北郊登高览胜，以求养身祛病。顺道还要在北郊祭坛行祭礼酬谢丰收恩德。近日礼部官员们已率先赶去了北郊行宫行筹备之事。”
“如此一来，父亲岂不是要重阳之后方能归家。”佑昭泱泱道。
周氏温和笑笑，“上个月院试放榜，你哥哥高中禀生，仲哥儿也中了增生，家里出了两个秀才本是喜事，但偏偏侓哥已连考三次不中，老太太怕他多心，没敢大肆庆贺。近日城郊的茂松学院请到本朝大儒董先生开坛授业，吸引了众多学子前去聆教。你哥哥邀了侓哥儿和仲哥儿一同前去，顺便也让侓哥儿散散心。想来再有个三五日也该回来了，到时有你哥哥陪我们过重阳也是一样。”
周氏正说着，绿湖从外间打帘子进来，面有匆匆之色，开口禀告道:“二太太，方才襄毅侯府传来消息，大姑奶奶生了，是个儿子。”
周氏闻讯欣喜道：“当真是好消息呢！暲丫头嫁进杜家已有近五年，一直未能生下嫡子，如今可算尘埃落定了。”
佑昭起初还在出神，待闻得“杜家”二字，思绪骤然荡回了那个漆黑雨夜，脱口道：“母亲，大姐夫姓杜？襄毅侯姓杜？”
周氏尚沉寂在欢喜中，遂并未留意到佑昭失态，“是啊，你大姐夫正是襄毅侯杜家二房嫡长子。佑暲成亲时，你恰好被你外祖母带去常州小住，并未随我回京吃喜酒，你自然不知。”
佑昭得到肯定答复后，又追问道：“不知如今的襄毅侯是何人？”
话一出口，佑昭也觉得有些不妥，见周氏直勾勾盯着自己，遂轻笑一声来掩饰神色，解释道：“大姐姐喜得麟儿，不日我便要随母亲过府道贺。我是想多了解些襄毅侯府的情况，到时也好应对，以免失礼。”
周氏了然，恢复常色道：“你说的有理，倒是母亲疏忽了。说起来也是一桩奇事儿，如今的襄毅侯府并没有当家侯爷，爵位已空悬多年。”
“这话怎么说？听说有爵之家一旦获罪，便会被削爵贬为庶民，又何来悬空一说？”佑昭闻得此言，更加惊诧。
“襄毅侯府的事儿说起来也算是朝中秘闻，了解内情的人并不多。当年你父亲去镇江赴任前，曾在礼部任郎中一职，此事恰好与礼部有些瓜葛，才知道的比朝中其他官员多些。”周氏喝了口茶，又斜靠回去，双目怔怔，似是在努力回想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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