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佑昭赏完花草便和念蔷进屋坐了，屋子不大又是西向，遂进去尚有些闷热。此时二人所在的左稍间儿应是念蔷的书房，四周陈设十分朴素简单，案桌上并无器具装点，只撂着些笔墨物品和一个方口高瓶插着几只娇艳蔷薇。花瓶一侧已开始脱釉，怕是有些年头了。
佑昭瞥一眼月榛，月榛即刻会意，将盛着胆瓶的锦盒留在桌上便退去了外间。此时屋内再无他人，佑昭这才放心打开盒子，“这瓶子是我特意给你留的，方才怕给你带来不便，一直没拿出来。”
念蔷眼里涌出些泪意，轻轻点头道：“你素来细心，连送礼也送得贴心。”
佑昭也觉得鼻中泛酸，忍着道：“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苦，你心里可怨过舅母？”
念蔷忽然一笑，眸中划过一丝冷意，旋又如常道：“若我说我不怨她，你信么？”
看佑昭轻轻摇头，念蔷侧身过去，抬手轻抚蔷薇花瓣，幽幽开口道：“我虽然怨她，但我并不恨她，怪只怪造化弄人。当年祖父曾向刘家保证父亲此生决不纳妾，刘家才肯将膝下独女下嫁父亲。谁知她生三姐时难产伤了身子，看过的大夫一致断定她再不可能有孕。父亲三代单传，祖母百般哭求，她尚未出月子，姨娘便被抬进入家中，三姐最终没熬到足月也跟着夭折了。她忍着失子之痛，还要眼睁睁看着父亲和别的女人生儿育女。换做我是她，想来也会意难平吧！姨娘顺利生下我和五弟后，她却出人意料地又有了身孕，还是个儿子。待六弟出生后，我和五弟便成了府中最尴尬的存在。祖母和父亲觉得愧对刘家，遂从不插手她在内宅所行之事。有时候，我忍不住在想，身为女儿家总有一天我会嫁出去，无论婆家家世如何，终究是个归宿。可姨娘和五弟的归宿又在何方？五弟眼看将满十岁，却连个开蒙先生都无，能识的字只怕还没有他的年岁多。”
因念蔷背对着佑昭，佑昭并不能看到她此刻的神情，往事从她口中这般无悲无喜地娓娓道来，似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若不是真的不在乎那便是太在乎。
佑昭望着念蔷单薄的背影，心底透着悲凉，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安慰她一二。正在佑昭犯难间，念蔷却突然回头，脸上挂着一如往昔的腼腆笑容，轻轻道：“今日你送来的扇子和瓶子我都喜欢。你知我囊中羞涩，并无好东西回礼与你，唯有院中花草尚算精致，你若是有中意的，尽管搬回家去。
佑昭一时愣住，转念想到这才是她认识的念蔷，她是如此坚韧，并不需要别人怜悯，于是笑道：“那我便不客气了。”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周老太太身边的小丫鬟来请佑昭去用午膳。念蔷正欲和佑昭告别，却听那小丫鬟道：“老太太吩咐四姑娘也来。”
因周氏和佑昭算是客人，便左右挨着周老太太坐了。刘氏挨着周氏，念萝两姐妹挨着佑昭，念蔷则坐在最尾挨着念芙。周老太太心情不错，席间多次招呼小辈们饮酒。念蔷不胜酒力，几杯下肚后，脸颊变得通红，像个熟透的樱桃。念芙见状，低声出言讥讽道：“不会喝酒还硬撑，活像个红脸戏子，真是丢人！”
乾朝戏子低贱，地位连匠人都不如，念芙这话儿着实刻薄，她说话时席间恰好有一瞬间安静，便被众人都听进了耳里去。连座位离她很远的周氏也不由地皱眉瞟了她一眼。念芙不意周氏会听到，又察觉到周氏投来的目光，脸也跟着红起来。
佑昭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却有些疑惑，没来得及细想，正打算开口先替念蔷解围。却听对面刘氏已向众人解释道：“我这个女儿心性耿直，连个玩笑都不会开，尽得罪人了。”随后又笑吟吟地看着念蔷说：“还好蔷丫头和你是姐妹，又素知你为人，想来也不会跟你计较。”
如此便被刘氏说成“玩笑话儿”轻轻带过了。刘氏为尽早翻篇儿，又岔开话头儿接着道：“上个月好消息传来，修哥儿一击即中，年纪轻轻已是秀才，真是要恭喜妹妹了。”
佑昭见念芙听到哥哥名字后，面上飞霞，一副羞答答的样子，立时明白过来。哥哥生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这几年又经常来周家探望外祖母，抬头不见低头见，怕是让念芙给相中了。佑昭想到此处，恨不得上前扇念芙两耳光，大喊一声，“醒醒吧”。哥哥最文雅不过的一个人，若是娶个像念芙这般胸无点墨，愚昧任性的老婆，还不得把他活活膈应死。佑昭已顾不得席间众人的谈话，一直心不在焉，不时拿眼斜瞪念芙。念芙也毫不示弱，将佑昭飞来的眼刀一个不拉地还了回来。
众人用毕午膳，刘氏便找借口拉周氏去了正院。佑昭明白刘氏用心，心里十分焦躁，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奉安堂正堂走来走去。昨日从周氏处得知，佑暲的婚事已和上一世完全不同，如今的大姐夫杜骞对于佑昭来说不过是个陌生的名字而已。佑昭不免会替文修担忧，上一世的嫂嫂朱氏来自苏州显赫的文人世家，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子，既秀美且聪慧，如清泉般旖旎婉约。若是文修此生能再娶朱氏为妻，佑昭也可安心了。直到周氏回来，她尚未坐下。周氏看她心事重重，遂打算尽早归家，待周老太太午睡醒来后便辞了行。
两人走出大门正欲登车，却被侍奉念蔷的丫鬟青语唤住，手里端着两盆秋兰道：“四姑娘说秋兰在北方不常见，还算稀罕，遂让我给昭姑娘送来。
佑昭方才心绪大乱，一时忘记念蔷送她花的事儿，于是歉然道：“你替我好好谢谢你家姑娘，说我书房里刚好缺盆兰花。”说完又让月榛拿出个荷包递给了青语。
佑昭甫一登车，便急问周氏道：“母亲没答应舅母吧，哥哥必然看不上念芙表姐。”
周氏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大笑不止，指着佑昭额头道：“真是个猴精儿。”
“母亲还有心情说笑，难不成母亲真打算讨念芙表姐做儿媳，日后母亲可不许和我抱怨。”佑昭不忿道。
周氏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你呀！念芙是个什么性子我懂，若是念萝便罢了，到底是正经亲戚，亲上加亲也未尝不可。可那念芙被你舅母纵坏了，就算我答应，老太太也未必能答应。”
佑昭这才松口气，又道：“母亲是如何回舅母的？舅母素来不达目不罢休，日后只怕母亲还得为难呢。”
“幸亏午膳前你外祖母先和我通过气，我备好了说辞，不然被你舅母贸然一问，还真就不好说了。我和你舅母说你哥哥年纪尚轻，按长幼次序，怎么也要等仲哥先娶亲。”周氏答道。
“若是念芙表姐一直不说亲，等仲哥哥完婚后，母亲可还有说辞？”佑昭担忧追问道。
周氏笑道：“你放心，你父亲回京前便与我商量过你哥哥的亲事，你父亲的意思是想让你哥哥先专心读书，等中举后再说亲也不迟，省的分心。”
佑昭闻言不禁为文修捏了把汗，乾朝好些学子四十岁后才中举人……。
回到施府，周氏携佑昭先向施老太太报过平安，又一道儿回了知春堂。两人一进院门，便看到正堂闪出一个修长身影。佑昭定睛一看，大喜道：“哥哥！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还要三五日方能归家么？”
施文修先跪下给周氏磕头，被泪眼婆娑的周氏扶起后，才答道：“我让小安留在府里等消息，吩咐他等母亲和妹妹一到家便去城郊给我送信儿。我今早得到消息，立时策马往回赶，回来已是午膳时分，不想母亲却带妹妹去了外祖家。”
三人进屋后又絮叨了好一阵子，周氏见一双儿女整齐地在她面前谈笑，心下欣慰，决定晚上留二人在知春堂热闹一番，便起身去了小厨房盯膳。
此时屋内只剩下佑昭兄妹，佑昭张嘴问道：“哥哥想娶个什么样的嫂嫂？”
文修不意佑昭会问他此事，面上大窘，打趣道：“听父亲说妹妹回京前起了高热，不是把脑子烧坏了吧。”
佑昭脸上一红，撒娇道：“哥哥！我这是关心你的终身大事，你不但不感激我还取笑我。”
文修不依不饶道：“哥哥如今一心在读书上，哪还有闲功夫想这些。倒是妹妹渐渐长成，不知我不在镇江这几年，汝炜大哥有没有替我好好照看妹妹呀？”
佑昭听到杨汝炜的名字，陡然色变，如温暖和煦的六月忽然飘雪。
文修见势吓了一跳，不知自己不在镇江时，妹妹和杨汝炜之见发生了何事，于是惴惴试探道：“听说汝炜大哥院试再次高中案首，加上县试与府试，可不就是人们常说的连中小三元么。”
佑昭淡漠笑道：“炜哥哥素来聪颖过人，又肯吃苦，别说是院试，就是进士及第想来也指日可待了。”
佑昭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感情，与方才的惊喜之状简直判若两人。文修心中大骇，细细瞧过妹妹面容，虽然华光更胜从前，却多了些苍凉。文修至此再不敢提起杨汝炜，遂和佑昭说起了这两日在茂松书院的见闻，她脸色方缓和过来。
晚上席间佑昭已恢复常态，与文修谈笑不止，周氏眉眼间俱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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