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有人在烧纸,一簇簇,光影幢幢中,不知舞动的是火光还是鬼影,交杂着星星点点的余烬,漫天飞舞。人间已如鬼域。
原来,我从没在这样的夜晚出过门,大概爷爷总会以各种事由将我绊在家中。
扶桑跟着我来到酒馆门口,见到门上挂着的铜铃,转瞬凑上前细瞧。瞧够了又回过身指着铜铃说:“是引铃。这么说,我应该是你的老祖宗。”
“见过祖先大人。”我躬身拱手向他一揖,心中已知他是我众多先辈中的一个,但无心考据其中血脉渊源。
他尴尬地挥挥手,说:“我无子无孙,没后代。”复又看向铜铃,喃喃自语:“还好把它还给了大哥……”言语未尽,眼中已闪过无尽往事。
未等我打断,他便自己恢复笑颜,一边宽衣解带一边说:“你把我的衣衫罩上,免得生气招来碍事的。”言罢,他已褪下外衫,从我头顶披下,将我全身裹住,几乎只余一张脸。未等我从袖中伸出手,他又把腰带在我腰间缠了三圈系好。整个人被他裹得像粽子,对比着他的坦胸露乳。不过这长衫在我身上并无触感,如若无物。
“这衣服款式不错。”披在头上还能从袖中伸出手,我真心赞叹这衣服用料的不拮据。
“当然。这可是我特意备来……送死的。”他毫不客气,边说边用手拨弄着铃中铜球,看起来十分随意,完全没表现出我所知的“对待这铃要小心再小心”,拨弄方向也与我所知有所出入。本应逆势敲击以逆天地,他却顺势不知道在敲些什么。怪我书念得少,不懂其中玄妙。
“你怎么……”我正待发问。他却一曲奏完,直接拉开了锁着的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准备好了吗,公主殿下?”
我看不透门里的灰蒙一片,只得不确定地看向他。他一脸标准的迎宾表情,似乎还透着欲宰客般的不怀好意,只等着看我是否上钩。
走到这一步,已无退路。我深吸了一口人间空气,一步未停地直接迈进门里,想迷雾深处走去。直到身后响起轻微的关门声,我才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却只见扶桑立在一堵墙前,连个门的影子都没有。
扶桑微笑地示意我噤声。我收回诧异,转回头,却发现眼前迷雾已消散殆尽。
四周场景陈列清晰可见,是一个比周同的酒馆要大得多的古代酒肆。宽敞的门面在对面的墙上肆意地敞开着,毫无遮拦,甚至能看到外面悬挂的招牌,墙边堆放着大大小小的陶土酒坛,几乎摞至屋顶,地中间十来张宽大矮几随意摆放,偶有几个蒲团散落其间。
一个伙计模样的男孩从门外闪身进来,怀中捧着一只酒坛,看见我们,立即兴冲冲地跑了过来,灵巧地躲过可能绊脚的蒲团和矮几。扶桑快步走到我身前,迎向男孩,替我挡住男孩好奇的目光。
“您来啦。好久没见您啦。”男孩愉快地跟扶桑打招呼,“上次您来是……”
“我还活着的时候。”扶桑出口打断男孩的回想。
“是嘛,现在您也死了……”
“跟活着的时候有什么不同?”
男孩憨厚地傻笑,腾出一只手,挠了挠头,说:“看不出。今天您要喝什么?是两位哦。”说罢探头向扶桑身后瞧了瞧。
“这位是我夫人。我来是另有要事,不方便在此多做停留,喝酒还要等下次。”
“您请便。”男孩乖巧地闪开。
周同拉着我快步向大门走去。我在他身后费力地躲过七零八落的蒲团们,勉强跟上他的脚步。
出得门外,他又右转步下几级台阶,才在一堵墙前停住。
“记住,不可以让他们知道年月。现在是什么年代,过了多久,他们没必要知道。知道了在这里就待不住了。”
我慌忙点头,因为他难得一脸严肃。这时我感觉到搭在我身上的衣衫有了重量,但仍旧轻柔,带着他身上的淡淡檀香。
他满意地颔首,牵着我七拐八拐来到一处视野较为开阔的平台边缘。
“这里是忘忧谷,鬼城的酒乡。”他将我引到身前,凑在我耳边低语。
我痴于眼前美轮美奂的异境,一时说不出话来。
漫天的细密灯火将远景照了个通透。细看是无数房屋的层层叠叠,胡乱堆砌,却微妙地统一在一起,或精巧,或粗陋,拥有不同朝代的建筑式样,毛石茅草,粉墙黛瓦,原木青砖……房前悬着各种花式的明灯,伴着屋内透出的光,将屋体照亮。屋与屋之间以连廊、浮桥或走梯贯通。片片云雾浮动期间,上不见天,下不见底……整一幅暗夜盛宴,只差人声鼎沸。
“今晚大部分人都被唤去了阳间,方便取些酒钱。这上面是丰都大殿,下面是忘川河水。这些醉生忘死的,刚好夹在中间。”扶桑的耳语将我从痴迷中唤回。他语中带笑,似在讥讽。
“我爷爷应该不在这儿,他不好酒的。”我扫着眼前的一间间一幢幢。人在其中,无迹可寻。
“随我来。”他又拉起我,一阵七拐八拐,却越走越黑,越走越阴冷。点点灯火被甩在了身后。“他刚入阴间,应还在黄泉路上徘徊。我们在奈何桥头等他就好。若是他已经过了奈何桥,那你便乖乖回去吧。”
我没有应声,在黑暗之中仔细分辨着脚下的路。事实上已没有路,只是一片黑暗。我索性任他牵着向前,循着他依稀可见的背影,以及从手心不断传入的沁凉,匆匆地挪步,几乎是在小跑。
甩掉了身后的灯火,眼前又出现了点点磷光,连成一片,似一道细长银河,划破黑暗,缓缓向一方亮处流动着。正是我们奔赴的方向。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