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能够看清磷火映照下的面目时，我们停了下来。不远处的一段磷火最为密集，浮动的幽光几乎连成一条蓝绿色光柱，呼应着下方水面反射的粼粼倒影，将不断前行的人包裹其中，形成一道横贯黑暗的光亮隧道。下方赤红的河水无声地流淌，应是暗流涌动。
“赶快找人。”扶桑凑到我耳边低语。
我回过神，开始仔细查看从眼前经过的各色人等。他们茫然地向前走着，偶有尚存一丝神智的，会动作缓慢地东张西望，但看起来毫无目的。
“我去帮你问问他有没有来过。”扶桑言罢便闪身离开。当我慌忙用目光追寻他时，他已经消失在过桥队伍的另一侧。我暗自思忖，不知他该如何描述爷爷的样貌，同时心中渐渐生起恐惧。如果他不回来了怎么办？
我摒弃杂念，专心从眼前经过的人中寻找爷爷。队伍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脸上都像敷了面膜似的惨白，没有半点表情，脚下步调一致地向前挪动。确切地说，他们是安详地飘着。可磷火的蓝绿幽光打在他们身上，再加上没有尽头的庞大队伍……场面蔚为壮观。如果磷火的幽光不是这种诡异绿色的话……还是有些可怖。
我越看越胆寒，生怕其中一个忽然开了窍，看向我这边。我把手缩进长衫里，从里面小心地把领缘围成的口收了收，只露出一双眼睛，以此来增加自己的安全感。
“你很冷吗？”扶桑突然出现，惊得我险些叫出声。他倒是很乐于见我受惊，凑到我耳边浅笑低语：“今晚还没有借了阳寿的人过去，我们逆着队伍向前找吧。”边说边摸索着空荡荡的袖口要来拉我的手。
我在他眉头皱得更紧之前，赶紧伸出手来将他拉住。他满意地向前走去，又把背影留给了我。我忽然有一种感觉：这老鬼的心理年龄可能也就十几岁。
我们一直向前走了好久，而且速度很快。我一边努力寻找着爷爷，一边努力跟上扶桑的脚步。就在我感觉自己都快把他的手给捂热了的时候，他猛地停住脚步。我不及防，收住脚时已走到他前面。回头看了看他，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队伍中的某处。那里有个人在动，虽然相隔很远，但那人仍旧十分醒目，因为他频频回头，逡巡着向前，不断被人落在身后。
“就是他吧。一会儿你上前把他从路上拉下来，再将他唤醒，小心不要惊动旁人。”扶桑在我耳边低声叮嘱。我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看不清面目，无法确定那就是爷爷。
“再向前走……”我刚想拉着扶桑再向前走，却发现身旁已没有他的身影。手心还残留着他的微凉触感。他是有质感的，却不似人，没有温暖和弹性，却也不僵硬冰冷。
自知无法寻得扶桑，我独自向前，走向那个疑似爷爷的老人。待到能够看清面目，我仍旧定睛细看了半晌，才确定那就是爷爷。他脸上已经没有生动表情，甚至不像往日没有表情时那样。大概是因为没了“活着”这个要素，感觉上起了变化。
他缓缓回身，向后望着。是在找我吧。
我忍住泪水，向前紧走几步，小心地避开其他人，把爷爷拉下了黄泉路。
“爷爷。”我轻声唤着，观察着他的反应，迫不及待地加大了音量又换了一声。“爷爷！”这次爷爷看向了我，把目光集中在我身上，可看起来有些茫然不解。
我余光瞥到，这一声不仅唤得爷爷看我，还唤得黄泉路上的好多人扭头向我这边。我赶紧拉着爷爷远离黄泉路，向黑暗中去，可他好像被磷光牵引着，无法离得太远。
无奈我只能继续轻声呼唤：“爷爷，我是小谈。跟我回家吧。爷爷？”我尝试带他逆着黄泉路前行。这次倒是挺顺利，但他走不快。
“小谈？你快回家去，别跟来。”爷爷忽然开口说话，语气中透着严厉。我闻声回头，见爷爷眼中恢复一丝清明，不由心中暗喜，脚下更是不敢有半步迟疑。
“快回去。搅了阴间的秩序，会被地府盯上。”
我置若罔闻，拽着爷爷的胳膊，执着地向前走着。黄泉路长得望不到尽头，这样的速度，也不知道天亮之前能不能走到头，更不知道尽头有什么在等着。
“我们既然承了这样的命，就更要守规矩。小谈，你听爷爷的……”爷爷的声音渐远。兀自向前走了好些步，才发现手中已空无一物，我赶紧停下脚步，往回走到爷爷身边。
爷爷已恢复清明，躲过我欲牵住他的手，说：“我就担心你会追过来。不过能追到这儿，也不愧为我的乖孙。现下我可放心了，你自己也能独当一面。”
“我才不能！怎么能这样……丢下我一个人……”我有满腹的悲伤和委屈要跟爷爷发泄，可话到嘴边却只剩只言片语，其余的都化作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别哭。你的眼泪会叫我没法安心上路。”
“那就跟我回去呀！”
“小谈，爷爷已经死了，能活到现在也是偷了别人的。爷爷老了，寿数尽了，能多活几日已是占了天大的便宜。我们不能太贪心。现在有周同陪你，他还年轻，是个好孩子，有他在，我就更放心了。让爷爷好好地上路吧，嗯？爷爷投胎转世去，下辈子还找你玩，这回你当爷爷的长辈。”爷爷说着说着，自己笑开了，身影渐渐被引向了黄泉路。
我愣在原地，看着爷爷安详的面容，按捺着想要拉回他的冲动。不可以太自私，爷爷有自己的路要走，他要开始一段新的人生，重新享受他的童年，他的青春……
我目送着爷爷渐行渐远。到他的背影融在人群中快要辨不清时，脚下又不由自主地想要追随，肩膀却被禁锢。
“让他走吧。”扶桑轻柔的话语从身后传来，隔着衣衫，更显虚无。
就这一眨眼的功夫，爷爷的身影完全融入磷光之中，再也找不到了。全都离我而去了。
我挣开扶桑，转身绕过他，赌气地逆着黄泉路疾走，想尽快离开这个毫无生气的地方。一路上，磷光逐渐暗淡，脚下的景致却渐渐清晰。我这才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于深渊之上，脚下深远处泛着火光，隐隐约约，连成一片，向前方更深更远的地方铺展开。
我继续向前奔走，却无法再与黄泉路平行。它逐渐向上方舒展，延伸到远方高处戛然而止。而地下火海逐渐清晰，里面翻腾着火光，如无数被点灯的厉鬼在无声地咆哮。
这便是作恶之人与安息之人的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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