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周同还是没有醒来。身体各项机能都没有问题,可他就是不醒来。医生让我多跟他说说话,再等等。
有一件侥幸的事,情丝消失了。我是送周同到医院以后才发现的,大概在山洞里的时候就消失了。
我请了假,每天只做一件事,照顾周同,跟他说话,等他醒来。等待中,每分每秒都流动得黏稠缓慢。
周同乖乖地躺在病床上,任我摆弄。白天,我除了上厕所和偶尔小睡一会儿之外,只盯着他,跟他说话,最后倒是把他脸上的痣数了个门儿清。这家伙生得白净,但或许是受了太多日晒,脸颊两侧点缀着数十个细小的深棕色点点。若说万物皆有其根源,指不定这斑斑点点就出自天上哪个星宿阵列。
“周同?”我探身向前,第七次数完他右半边脸上的痣以后,不由唤出了他的名字。声音自行脱口而出,直直冲入他的右耳,连我这个发声者也小小诧异了一下。但就是这鬼使神差的轻唤,却不期然唤来他的睫毛轻颤。颤动稍纵即逝,我还没来得及分辨是事实还是幻象。
“周同。”我附在他耳边,试着再唤,“该起床了。我给你买小混沌,好不好?”可惜,就算我支起耳朵,把眼睛瞪得发疼,也没觉察到丝毫动静。
“再不起来我要揍你了。嗯?”我泄气地将胳膊支在床上,手支着头,开始自说自话,“你跑哪玩去了,也不带上我。还说给我发工资雇我,结果到现在也没见你接过客。”
“都怪我,总给你添麻烦,把你害得这么惨,差点儿害死你。你起来,我以后给你当小工,保证任劳任怨,你指东我就往西,你指……你指哪我就往哪。你不指我就跟在你屁股后面,给我一口饭吃就行。”
“再不起来我就把你的窖藏都便宜卖了,然后携款潜逃……”
他大抵是听见了,只是反应细微得难以捕捉。我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平他眉心的细纹,“现在你应该高兴才对。我欠了你的,以后你使唤我可方便顺手了,连拒绝你的理由都不充分了。要不,以身相许怎么样?虽然我觉得……”我正胡乱说着,忽然发觉周同的鼻尖上冒出了细小的汗珠。再向别处一看,额头,脖颈,也尽是密集水汗。
我赶紧伸手替他擦擦,“逗你呢,不会买了你的酒的。”周同听了这话,却开始不安地扭动起来,微微凝起眉头,在枕头上来回蹭着脑袋。按说他有了动静是好事,可这动静分明昭示着状况。
我按下护士铃。
这一会儿工夫,周同身下的褥单已泛起潮湿。再这样下去他会虚脱的。
“没事没事。”我揉了揉他潮乎乎的短发,不知该如何让他平息下来。
护士忙里忙外,给周同挂上了仪器,叫来了医生,又给他打了镇定剂,终是让他平静下来。我再不敢对着他胡言乱语,待忙乱平息之后,细细给他擦了汗,换上干爽病服。
一番折腾过后,我已经累得困了。
“你做噩梦了吗?告诉我你都梦见什么了?”
晚上睡觉之前,我会把陪护床拉到周同的病床旁边,这样可以拉着他的手入睡,可以在睡觉之前跟他说些悄悄话,还可以在半夜醒来的时候,好好看看他。
我总会有一种感觉,他不在这儿了,只留下一具活生生的躯壳。跟他说说话,可以唤他回来,但也只能停留片刻,然后又不知去往了何处。他好像无法冲破一道坚实的屏障,让自己重新回归这里,醒来,与自己的躯壳融为一体。而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帮他打破那个屏障。
爷爷说,魂儿丢了,七天之内一定要找回来,不然很可能再回来的就不是原本的那个了。
“你回来过吧……为什么回不来呢……”
“娘!”
我挣开眼,与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睛四目相对。是周同的小罗汉。
我冲小罗汉笑笑,“你知道周同去哪了吗?”我现在只能想到这个。
“我知道,”小罗汉呼扇下翘弯弯的睫毛,“但是不能告诉你。”
“那你来干什么?”我故意板起脸。
“是爹爹不让说。”小家伙果然中计,有点儿急了。
“那你不要喊我娘了。”我翻身用后脑勺对着他。他一跃又趴到我眼前,“爹爹为了救你们,差点儿被无望之主偷袭。”
“嗯?”
“所以我也觉得你不应该再管他的事。”小家伙挥着胳膊向我身后的周同指了指,“虽然我还挺喜欢他的,但是我更喜欢你和爹爹。”
“你爹是暗神?”我惊坐起来,却一下子醒了。
才凌晨三点,周同呼吸平稳地睡着。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溜进来,打了道追光,照在小罗汉上。依旧是周同的小罗汉,只是它变回了木雕,笑得一脸灿烂。
拼图的碎片越来越多,过去的,现在的,连在一起,却必定拼不出一片美景。这我是知道的,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原来这一切,从4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就已经开始了,或者更早。只不过现在,我不再懵懵懂懂,也不想再被推搡着前行。
第四天早上,我决定给周同的爸爸打电话。
接通之后很快有人接听。
“喂。”低沉的男音,即便只有一个字,也透着冷静,自制。
我准备好的话一下子忘了大半,“你好周叔叔,我是周同的朋友,周同他受伤了,现在在中山医院,昏迷不醒,对不起……”我本就有些犹豫,既觉得应该将周同昏迷的原因如实相告,却又怕鬼神之事触了周同爸爸的霉头。而且我说了半天也没听到假想中可能会出现的关切或责备。周爸爸一直保持沉默,好像对周同的情况并不关心。我自说自话,然后冷场了。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