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多年前写的东东啦,最近正在筹划一部长篇,在《游吟天涯》完结后,那这部作品来请大家鉴赏一二,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黄跃在市区一家电子企业担任QC。公司的规定是双休,因此周六的管理一向稀松。中午她安排好工作,跑到了街上。
休息日,花店明显多了散客的生意。探亲访友、情人约会,都是客源。她走进中兴路上的一间花店,因此稍等了片刻。轮到她的时候:
“小姐要什么?”见是个年轻女孩,店主想当然就抓起一捆玫瑰。
“不,我要20支康乃馨。”
“就是嘛,这么漂亮的姑娘,玫瑰花怎么用自己买?”旁边像是老板娘的女人笑呵呵地搭腔。
都说玫瑰代表爱情,康乃馨代表母亲。狂蜂浪蝶们的玫瑰黄跃从来不放在眼里,她缺的是母亲。三岁时的一场车祸永远夺走了母亲,除了几张照片,她甚至来不及有更多的记忆。送不出去的母亲节康乃馨是永远惨淡的色调,她庆幸自己生活在这座没有太多洋节讲究的城市。绍兴的保守,成为了优点。
“小姐,你的花。”粉色的花朵衬着透明的玻璃纸,美极了。
捧着花,她徒步来到妇保院,就像来探望的样子。满捧的鲜花是她的掩护,来逗弄那些粉嫩的小婴儿,假想是自己的骨肉。世间没有比母子更亲的,那是生命的一分为二,真正的血肉相连!她想有一个孩子,一个因她而存在的生命,以填补母亲逝去留在她生命中的空缺。
当别人都在议论黄跃择偶“眼高于顶”的时候,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想要一个孩子的渴切,甚至远大于想要一个花前月下的伴侣。总是被误解,又不便启齿,所以她时常孤独。
装作找人,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逗弄那些婴儿。那些幸福的新妈妈,自己的小宝贝惹人怜爱,做母亲的总是愉快而自豪的,尤其对方是像黄跃这样摩登靓丽的女郎。但她仍然不得不匆匆离开,怕被护士误会是来偷小孩的。
离开妇保院时的心情,就像是不得已丢下小周萍的梅侍萍。
她把那束花送给了自己的朋友俞心素。
俞心素在仓桥直街开了一间绣品店,隔几间店面,黄跃的姨妈秦涓下岗后在那里开了一间卖黄酒的小杂货店。
自从六岁时继母生下弟弟,黄跃就逐渐感觉自己是“客人”。继母并不凶恶,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她总感觉自己是多余的。于是在领到第一次工资的那天,她搬到了姨妈家住。至少,秦涓是母亲胞妹,同父同母,同样的血肉构造,总有几分生母的气息。尤为可喜的是,姨父李国平也很疼她。
她与俞心素因此结识。
除了卖机绣的成品,俞心素也接订单。她是一个三十出头的苏州女人,擅长苏绣。细致的一针一线,在满大街速成十字绣的浮躁年代,是很难得的。
“哟,这绣的是什么?”黄跃看见墙角的绣架上绷着一块白缎,密密层层地绣着荷花瓣。
休息日也为绣品店带来了商机和人气。招待完一批买机绣手帕的顾客,俞心素把那束康乃馨端正地靠在店堂正上方。“代表母亲的花,漂亮嘞!……那是一个老太太来要求绣的寿衣,我在家绣了有半个月了,快好了。”
“寿衣?!你绣了一个礼拜?到时穿在冷冰冰的尸体上,一把火烧成一捧灰!——这也太高级、太奢侈、太浪费了吧?”
俞心素坐下,拿起针来绣。“有个说法你听说过吗?——‘来世修得莲花身’。也许那老人家就是这么想的吧。”
“我才不相信什么下辈子呢,这只是一种得过且过的说法。就好象懒汉一年有364个‘明天’一样。”
一针刺下,俞心素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我相信!人生有那么多的遗憾,总要有个余地来弥补才行。”
黄跃怔住了。
来生会是今生的“补考”吗?在一个可能存在的时空,早逝的母亲会等待着她去续缘吗?
姨妈家就住在附近一处老台门里。晚餐后,黄跃提着食盒来给看店的姨父送饭。
姨父姨母感情甚笃。饭菜是姨妈一早提留的:配酒的红烧鸡翅、下饭的鲞蒸肉,还有炒三丁和腌菜笋汤。看姨父呷着酒碗津津有味的样子,黄跃仍旧忍不住发问:
“二爹,”秦涓行二,按绍兴人的习惯,黄跃称李国平为“二爹”,“你有没有见过我妈?”
“没有。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已经有五岁了。”李国平说着,往她面前的小碟子里夹了块鸡翅。给姨父送饭的日子,她总是有“加餐”吃。
但今天黄跃没有动筷,傻傻地坐着。
据说自己是当年唯一一个目睹车祸发生的人。三岁!车祸来临的一瞬间,母亲经历过生死的抉择吗?抉择中,母亲曾经把死亡留给自己,而把生的福祉恩赐给女儿吗?灾难忽然降临,要多么强大的母爱才能够掩盖掉人类求生自卫的本能?……这些问题她一个都回答不了,完完全全地没有任何印象。
年年清明扫墓。她依稀记得母亲下葬时,外婆在坟坑边呼天抢地、死去活来的样子。好在她还有别的子女。父亲也在两年后续娶了继母。但那被埋葬掉的却是她唯一的生母,唯一的!没有“后备”,永不“再生”。即使已经没有记忆,但她从未怀疑过母亲生前对她有过的疼爱。所以黄跃有时候会庆幸,庆幸自己活着,二十几年来健健康康、四肢齐全。她要替母亲活着,并且在有一天,把这股血脉再传承下去。
她一直坐到小店打烊。已是深夜,路过绣品店看见灯还亮着,她进去,看见俞心素正打开抽屉,拿起一只药瓶倒药片出来。“怎么,生病了?”
“老毛病,很多年了。”俞心素轻描淡写地,“你们也才打烊吗?我也准备关了。”
“我帮帮你吧。”黄跃动手收拾屋檐下挂的样品。
俞心素的店是半年前开张的,远亲近邻,黄跃不久就和她有了来往。黄跃前不久一时兴起,跟她学绣一块“鸳鸯锦”枕套,绣到一半就疏懒搁置了,俞心素就主动提出愿意接着绣。她一直有些苍白,姨妈有时煮了红枣汤,黄跃都会端一碗给她。
“你最近又瘦了哎。”黄跃看着俞心素单薄的背影。按张爱玲的说法,她已经分不清哪里是俞心素的身体在动,哪里又是衣服在动。
因为看《大长今》睡得晚,星期一早上起得迟了。黄跃一路疾走,赶着去城市广场坐22路上班。经过绣品店时就被叫住了。
“跃跃!”俞心素把一只枕套交给她。
“你这么早!……绣得真快!”黄跃把枕套抖开,两只鸳鸯,她们一人一只绣的,前后两种针脚,一看就是天差地别的手笔。“呵呵,两只鸳鸯好不‘般配’啊!”
“刚巧看见你,就先来给你了。”
黄跃折好又递还她,“晚上再拿吧,我要迟了。多少钱我先给你?”
“不要!”
“一定要。我阿姨说‘开门生意’不能让人家‘倒霉’的……”
怕绞缠下去黄跃上班真迟到,俞心素伸手从她串在钥匙圈上的零钱包里取了一枚硬币。
“你在学金庸啊?一块钱卖版权!”
俞心素微笑,打了她一掌。黄跃往北跑远了,像一只小鹿。
工作时的黄跃是一个干练的角色,因为能力出色,年前以中专学历破格升任了科长,手下几个比她来得高大的男大学生也很服帖。另有几个已婚的大姐,她们喜欢在上班时关心黄跃的婚事。
“阿跃,看着差不多就行了,条件别太高了!”
“对啊,青春过去永不回了!”
“……”
每当这个时候,黄跃和另外一个同龄女孩,统计员毕明凤,赶紧逃开。
快下班的时候,一个很久以前拒绝过的男孩,打电话来请她吃饭。黄跃跟他闲扯几句,终究没有答应。饭后坐在绣品店里,她把这事告诉给俞心素。
“你啊,就是要求太高。”俞心素还在绣那套寿衣。
看着那漂亮的花纹,想着俞心素浇铸的心血,黄跃仍旧在惋惜,然后生发出一些“美好事物终化灰烬”的感怀。
“哪有!我就是想找一个清清爽爽的人,工作安稳,收入稳定。”主要是能给小孩子一个安定的生长环境。
“没了?”
“总共不就这三条吗?”
俞心素摇头叹气:“难怪你看了那么多都没有一个中意——能说出来的条件都容易办到,难就难在说不清楚的‘感觉’和‘缘分’了。”
黄跃埋首整理丝线,沉默不语。人海茫茫,给自己孩子找个爹那么难?“喜欢的人不出现,出现的人不喜欢”,无奈磋砣着母亲留给她的风华。手里的丝线,乱得像堆麻。
“我有个弟弟呢……”俞心素笑言。
“说来听听。”
“二十八岁,在蛇口开了两间小厂,一间做塑料,一间做小五金,我爸妈一起在帮他。”
“那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开店?”
俞心素停了停。“我喜欢这个城市……”
说话间,俞心素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房顶黑压压地在她眼中翻了个个儿。她撑不住倒在了绣架上,手里的针也扎进了腮帮里。
“心素!”黄跃大惊失色,扑上来先拔出针。俞心素惨白的脸颊上,冒出一粒圆圆的血珠,突兀地红。
“别着急,老毛病。”她虚弱地说。
老毛病、老毛病……!黄跃冲到抽屉前,取出药瓶,照俞心素比的手势,倒了两片喂她服下。然后开始研读药瓶上的说明。
药瓶上印的是英文,间或有一点日文,她半调子的英文水平,只能理解“MADEINJAPAN”。接下来出现的一个单词,让她触目惊心——
“Cancer?!”脱口而出,这个在许多港片中耳熟能详的词,意思是“癌症”。
俞心素已经恢复过来,但笑得很无力。“你别多想,它还有一个意思是‘螃蟹’。另外‘巨蟹星座’,也是这个词。”
“我只想我看见的!心素你跟我说老实话,你一个人,带着这种药,来绍兴干什么?”
“哟嗬,到底是‘黄科’哦,都会推理啦!……你在审犯人吗?”
“你应该去医院……”
俞心素突然说:“我是一个逃犯。”
“你说什么?”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