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广东的医生判我‘死刑’,说我还能活三个月,现在我已经比他说的多活一倍了。难道我不是死刑逃犯吗?”
“那、那你还来绍兴干什么!”黄跃不禁叫起来。
俞心素嫣然一笑,惨白的脸上竟有了一层淡淡的光华。
秦涓从绍兴剧院看越剧回来,已经很晚了。她发现外甥女坐在台门口的石门槛上,一个人黑漆漆地。
“怎么还不去睡?”
“阿姨,”黑暗中,黄跃鼻音很重,“如果你没有世俊,如果你不能生小孩,你还会嫁给二爹吗?”
“……哪里听来了闲话?胡说八道的小孩!”好脾气的秦涓有点反常,愠怒地进去了。
第二天中午,公司食堂里,黄跃和毕明凤对坐,划拉着各自盘子里“差强人意”的大锅饭。
黄跃拿俞心素的事情出来,询问毕明凤的意见。
“我的朋友,因为查出来无法生育,而坚持和未婚夫分手。现在她已经是癌症晚期,从外地赶来绍兴,想和心爱的男人共度最后的‘同城岁月’。又怕打扰了他的生活,不愿意让他知道自己的情况,只想一个人在‘他的城市’里静静死去……。你说,我应该去帮她找那个男人吗?”
毕明凤咬着筷子:“有点伟大的哦。我想你应该去帮她找来。”
“可那个男的已经娶了别的女人了,我朋友说她不想打扰了另一个女人的幸福。”黄跃说出了自己最大的顾虑。
“瞒着他老婆就行啦!反正你的朋友日子也不多了,就当见最后一面。毕竟相爱一场,当初都已经谈婚论嫁了。”吃一口菜,毕明凤又加一句,“你这个朋友,真的有点‘伟大’的。反正我做不了她那样。”
黄跃叹惜:“如果不能生孩子,那嫁人还有什么意义!”
又是一个星期天,俞心素再次晕倒,顾客被吓得哇哇叫。黄跃一家闻讯把她送进了医院。李国平夫妇热心地跑上跑下帮她办手续,俞心素躺在病床上,拉着黄跃的手说:
“多活了那么久,上天还送我一份大礼,我已经满足了。能在绍兴认识你,就是上天给我的一份礼物。请不要再为我做什么了。”
“……心素,人应该对自己好一点。”
替俞心素打扫绣品店的时候,黄跃在扔掉那束干枯康乃馨的同时,发现了底下的一只旧信封。信是从绍兴寄往苏州的,从邮戳上看,是五年前。黄跃止不住好奇,看了里面的内容。
一笔清峻的好字,是“那个男人”写的。他以一个朋友的口吻,尽诉了自己初为人父的喜悦。信纸的折痕处,经过多次的折阅,已经很脆了。黄跃能够体会到,五年来,俞心素千百次重读时,从无减少的疼痛。
按捺不住,黄跃循着寄信人的地址,敲开了鹤池苑的一户人家。
来开门的是个熟悉的女孩。黄跃还没回过神,对方已经惊喜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黄跃!”
“锦芳?!”
黄跃和鲁锦芳是校友。中专时代曾和另外两个女生组成过一支4×100接力队,是出了名的“梦之队”。曾经是荣辱与共的队友,但是毕业后都失去了联络。
鲁锦芳欢喜地迎她进去。“多久没见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是来找人的。程策……他是你什么人?”黄跃担心鲁锦芳就是程策的妻子。
“他是我房东!程家把房子租给我,自己搬到秀水苑去了,你不知道的吗?你找他有什么事啊?”
“哦。”黄跃松口气,坐倒在沙发上。看看四周简易的家具,果然是像“宿舍”多过像“住家”。
鲁锦芳家在齐贤。谈话中,黄跃了解到她中专毕业后一直在法院做书记员,与别人合租了程家这套旧居。
黄跃也说明了来意。鲁锦芳很热心,马上给房东拨了电话。
电话很快通了:“智慧姐吗?”鲁锦芳用口型对黄跃示意“他老婆!”,“我是锦芳。我的朋友最近闹纠纷,有点法律上的事想请教程哥。他在吗?”
电话那头去叫人了。鲁锦芳解释:“程策是律师,所以我顺着编了假话。”
黄跃笑。鲁锦芳以前在接力队是最忠厚老实的。
“那他老婆呢,是个什么样的人?”
“唐智慧,在柯桥做外贸会计,很能干的。他丈人家里好象有点地位,这套房的产权就是唐家的。”
“那收入都不错,中产阶级嘛!……你有路冰冰和杨晶的消息吗?”黄跃问起接力队的另两名成员。
“冰冰我有联络,她现在在电视台做记者,经常会来我们法院跑跑。至于杨晶嘛,我们当初就跟她不熟络。我只听说她高职毕业以后在什么街道办事处上班。还是跟谢启维在一起。”
“这么多年了,倒也难得。全凭谢启维会让着她。”黄跃知道杨晶的一个秘密,但她答应过谢启维保密。“冰冰的手机号有吧?报给我听。”
“不如晚上一起吃饭啊……哎哎,程哥我在,我是锦芳……”
电话接通了。十年世事两茫茫,遥远时空的一段情缘,在这遥远的异乡,终于要有一个交待。
但是俞心素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黄跃守候在病房外,听程策的抽泣声隐约从里面传出来。她被一种情感震摄住了。
程策是一个“清爽”的男人。不敢说自己阅人无数,但在看见他的第一眼,黄跃就明白这个让俞心素魂牵梦萦、“终生”不嫁的男人,没有辱没了她。
程策到很晚才走的。他给了黄跃一张名片,一直说着感激的话。
他自己开车来的,黄跃送他到停车场。
“你还爱她吗?”
程策眼睛红红地,点点头。
“那就请尊重她的意思,好好疼爱你现在的老婆……”
程策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不管你对心素姐有多少的爱,多少的歉疚和难以忘怀,都没有必要让你老婆知道了。”
程策默默地点头。
当晚,黄跃陪伴在病房里,看俞心素满足地躺在床上。
“没有遗憾了!他到底做了爸爸,我看见照片了,孩子很可爱。我没有遗憾了。——就算有,我还有下辈子能重头来过!下辈子,我要自己生孩子。……跃跃,你要好好地,早点嫁人,生个孩子。”
第二天凌晨,她微笑着离开了。
她弟弟俞建州赶到绍兴,黄跃协助他,料理了俞心素的后事。
三天后,俞建州怀抱着姐姐的骨灰盒,黄跃为他们打着黑伞。在望秦山陵园门口,他们看见了程策。
程策旁边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和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也是一身黑衣。
那女人牵着孩子走过来,对孩子说:“叫‘妈妈’。”
孩子溜圆的眼睛看了看黄跃,又抬头去看自己的母亲。
“家里说好的,忘记了吗?叫那个!”女人指着骨灰盒上镶的俞心素的遗像。
童声响亮:“妈妈!”
黄跃看着俞建州。办了几天亲人的后事,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流泪。在程策的儿子叫了俞心素“妈妈”的此时此刻。
他们坐程策的车回市区。
在车上,程策的妻子——唐智慧说:“如果当年没有心素的坚持,就不会有后来我和程策的结合,今天也哪来这个小东西?是心素给了他一条命,也给了我一个好丈夫。所以他也是心素的儿子。”
黄跃和俞建州都被这个大气的女人感动了。黄跃看见正开车的程策,伸手抽了一张面巾纸。
晚上,俞建州请黄跃在饭店吃饭。
“谢谢你。”他举杯说。
“不用谢的,心素姐是我的朋友。”
“很多人不愿沾这种事,怕晦气。”
“没什么好怕的,最坏的已经在我三岁时来过了。”黄跃把酒一饮而尽。
“我还会再来绍兴的,来看看你。”俞建州突然充满感情地说。
“好啊,等我把绣品店退租的事情办好了,打电话给你。”黄跃爽朗地答应,用友谊的目光回视他。
夜里回到家,她发现自己的寝具已经被姨妈换洗了。新换上的枕套,恰是她和俞心素合绣的那块“鸳鸯锦”。一对鸳鸯,一俊秀一拙劣,虽在同一块锦锻上,却显然是异路人。绣娘已逝,那般配的第三只鸳鸯,永不再有了。
绣品店里还存着一个包裹,俞心素叮嘱黄跃交给客人,正是那件绣着精致荷花的寿衣。订制寿衣的老太还活着,而绣制荷花的灵慧女子却已去了。很多事情是没有规律可循的。就像没有人了解,她挑拣男友所列的标准,是为自己未来的孩子寻找父亲,全然没有半分是为了少女风花雪月的遐想。
但她不再感到孤单了。俞心素教会她相信,存在有遥远的异时空。在那里,血脉相连的母亲,会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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