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母亲在天井里抽井水,隔着窗,包海燕在屋里梳头。头发掉得厉害,一串串挂在梳子上。
她把脱发取下来,扔进院子里。
母亲在说:“我知道你心大,但是招进来幺,就这样的差不多了。如果是嫁出去当然……”
她背起坤包向外走。
母亲追着说:“你把喜糖拎去嘛!……身份证、户口簿带了吗?两寸合照呢?村里开的证明呢?
她回转身,把喜糖拎上。
今天是包海燕去结婚登记的日子。她的丈夫,是“上门女婿”。
她记得自己和丈夫一共见过七次面,其中看过两场电影,吃过一次面、一次肯德基,来过一次家里,决定结婚的时候去了一趟柯桥买窗帘布。另有一次就是“相亲”的时候。记得这么清楚,她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相亲的时候,母亲说了一个字“好”,包海燕就明白面前这个人将和自己共度余生。从小,除了性别,她所有的事都是由母亲的“好”、“不好”决定的。小时候她从不和别的孩子玩“抬新娘”的游戏,因为母亲一早跟她说过,家里没儿子,将来要她“招进来”;当她初中时以全校第一名毕业时,母亲却让她去念卫校;妹妹考上大学后,母亲让她承担妹妹每月的生活费;“城中村”改造,村里卖了地,可以按人口分钱,母亲催她火速结婚;……
只有一件事,她曾经自己作主。
那么巧,在婚姻登记处,包海燕遇到了已经三个月没见的程策。他是一名律师,一件诉讼接下,就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与案件有关的地方。
已经领了证,她理直气壮地介绍:“我老公。”
丈夫热情地送上喜糖,程策说:“恭喜,恭喜啊!”
包海燕比较这两个男人的穿着。丈夫穿着杏黄色的衬衫,炭黑的西服,系了条秋香色的领带。领带和衣服并不相称,大概是为了讨好她才系的。因为那是她买的。
这条领带原本是要送给程策作生日礼物的。为了买它,她整整一个月省吃俭用。买的时候还特意照着程策的风格,选了花色质地含蓄而文雅的。此刻她却后悔,当初应该选择印有LOGO图案的,让它不俗的品牌和不匪的价格可以一目了然。因为她确信,丈夫全身装束加在一起,都及不上这一条领带的价格。
程策是个“行家”。他今天穿着深咖色高领,外披一件灰色的风衣,轻轻松松把包海燕西装革履的丈夫比了下去。她丈夫为了穿西服挺括,没有在里面穿毛衣,在这样的腊月里鼻子冻得通红,不停地往回吸着清鼻涕。
包海燕挽着她的新婚丈夫,故作镇定地落荒而逃。
她曾和这个俊雅的男人在一起八个月。
那个时候,程策代理一起家庭暴力的诉讼。当事人被丈夫殴打致伤,住进医院。而她是护士。
她来自农村。从小生长的环境让她对另一个阶层的生活充满了深深的渴望。她“仰望”着程策。当自己的示好得到回应,她简直欣喜若狂。
程策比她大整整十岁。包海燕知道他有妻子,那又怎样呢,她比他妻子年轻不是吗?一个拴不住丈夫的女人,样貌可想而知!而她,穿着季末清货时从“灰姑娘”淘来的裙装,镜子里的少女婉媚如仙。
程策替她在城南租了一套两居室。她拿出自己的积蓄,照着韩剧里的样子布置起来。包海燕相信,自己将要开始和之前二十三年截然不同的生活了。护士的职业高尚,伴侣的律师身份同样受人尊敬,他们共同拥有一个美丽的家,每天都可以像偶像剧一样地生活。
在生活中,她是能干的。买了一本《粤闽汤谱》,每一个休息日,她都会花一整天的时间为程策炖各式汤品。
“味道怎样?”她问。
程策含一口汤,点点头。
“她会煮吗?”她又问。
程策摇摇头。
虽然,他从未在她面前说过妻子半句不是,但包海燕已经满足了。
不过程策还是要走。每天十二点以后,偶像剧的男主角就会离开,剩下她自己,演一个长夜的独角戏。
有时候,程策会直接打电话给她。“今天我回家了。”
“哦。”习惯了,但还是会失望。程策的“家”在秀水苑,包海燕不清楚城南这套两居室在他潜意识中的代称是什么。
她知道在解放前,这里叫“小公馆”。
一次她正准备上夜班,程策忽然来到。趁他在卫生间,她打电话给另一个也姓程的同事调班。手机“通讯录”按拼音排序,她错把电话拨到了程策号码上。
包海燕不察。程策的手机在茶几上响起来,她一手捏着自己的等回音,一手去拿他的手机来看。通话键一按,才发现是自己误拨。摇头而笑,却发现在程策手机上显示的来电人叫“郭绍钢”,赫然是一个纯阳刚的男人名字。她不是笨蛋,心像水晶一样通透,也像水晶一样冰凉——这是一种“伪装”呵,像行军的士兵头上会戴一个草箍。“郭绍钢”就是她的草箍,在程策的通讯录里,她是个男人。
但包海燕不敢去质问,因为不敢想象后果。程策从卫生间出来,她把护手霜递给他。“我没调到班,人家自己也有事。”她说。
“哦,那我回家了。”手上的油还没干,程策伸平双臂,示意她穿西服。
回——家——了!站在他身后为他整衣服,包海燕第一次审视自己的身份。
他老婆娘家广有人脉,他是因为事业上要依靠才不能离开她的。……。一个通宵的夜班,包海燕不停地用这个道听途说来的理由抚慰自己。然后下了班,她又乖乖地回城南去,为他煲汤。
包海燕不想失去程策,失去现在的生活模式。一起工作的同事都有很好的归宿,一直听她们谈论苏州买的婚纱、ShangHai拍的结婚照、孩子在剑桥幼儿园学了英语口齿不清的滑稽样儿……。她不是贪慕虚荣的女孩,她也刻苦耐劳,但她也有自己想过的生活!她不敢想象是什么样品质的男人才愿意来农村入赘;不希望将来把孩子送到村长老婆办的托儿班去,她开始明确地希望和程策天长地久。
现在越来越多的电视剧在表现“出轨”、表现“外遇”,并且无一例外地将“**”一棍打死。包海燕坚信自己不该死。她从来不向程策伸手要钱,程策偶尔托她在医院配药,也都是不差毫厘地银货两讫。只有一次,他去外地出差,回来送给她一条“谢瑞麟”的铂金项链。她希望收到的,是那有特殊意义的戒指,项链是无所谓的,但是光“谢瑞麟”的牌子就足以令她满意了。
自从工作以后,她一直在负担妹妹每月的生活费,可以自己支配的并不宽裕。但是,母亲一瓶雅霜用两年的事让她羞于在同事面前启口了。她从嘴里省下钱来,学不了别人用玫琳凯,她买美宝莲;买不起雅顿,她用雅芳,有了城南的小家后,她用“安利”来洗油烟机。只有香水她没有用,怕在程策身上留下气息,被妻子闻到了。
包海燕买东西,品牌永远是第一位的,质量在其次。和程策在一起后,她更不敢懈怠。但是手头不宽松,她只能选择在换季时买衣服。
然后在“润和购物”打折的时候,她那里看到了程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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