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志契始终是犹豫了一下,说道:“莫非凡是咱们汉人自己当皇帝,全天下的百姓便能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我曾听过一首民谣是这么唱的: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陈近南无奈地点头道:“这是安徽民谣《凤阳花鼓》里的歌词!”
熊志契见他点头以示自己没说偏了去,胆气蓦然大了几分,接着道:“回头总括明朝历代为君者,有哪几个是可以称得上治国有方、实心体恤民间疾苦的?尤其是到了后期,情况更是不堪:神宗皇帝在位时,一度偏废朝纲,自图敛聚珍玩,导致民变蜂起,朝内则是党争不息;僖宗皇帝则喜好自己重用宦官,无情地迫害东林党人,民生日蹙,促使普罗大众纷纷揭竿起义,明朝的统治濒临溃灭的地步;思宗皇帝则是刚愎自用,性喜猜疑,用匪得人,举措屡屡失当,尚不思自过而反嫁咎于他人,这是怎么说法?由此种种,弄得朝政腐化,官吏贪污成风,军备松弛,最终受苦的还不是广大的平民百姓。”
对于明朝的史事,起初他是所知甚少甚少,及至跟着康熙听了饱学之士进讲经义史集之后,便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可以同日而语。适才对神宗、僖宗、思宗等三位明朝皇帝的功过否臧,亦是听讲之时听来的。
陈近南吞噬万物的眼睛直直瞧进他眼眸里,慨然长叹道:“你所讲的都对。事自先于内腐,外力才能毁却,纵观明代诸位帝王大部分的施政举措,每每欠佳失妥,才会弄致民生日益凋敝,民贫则为盗,盗聚则生乱,才会给了外族可乘之机,失了大好河山!”
熊志契却感染不到这位忧国忧民大英雄有颓丧心情,因为在他潜意识时,严格说起来倒没有切实体会过国恨家仇的悲哀情结,有的只是完成师命、尽了与康熙的情谊以及为现在亿兆谋福的情怀而已,续道:“当今的康熙皇帝也有一半是咱们汉人的血统,他曾极其诚恳地对晚辈作出保证,一定会善待举国臣民,无分任何族群,晚辈忠诚相信他是讲得出做得到的!总舵主,你也长年在江湖上走动,根据您的慧眼观察,自从除了权奸鳌拜之后,百姓们是不是大都能过上越来越好的生活光景?”
近数年来,康熙皇帝勤政爱民,国事日益有所改善发展,也让陈近南这个坚决反清复明的志士切切忧心。担忧的是照此长久以往下去,人们必会对前明日渐淡忘,真正分不清满虏取代朱明统治有何不对头的地方,对规复朱明王朝愈是变成遥不可及的事儿。但他乃是志诚的君子,闻及熊志契的询问,不得不颔了颔首,内心深处隐含着太多太多的无奈。
熊志契越说则是胆量越壮、话儿越说越通顺,道:“康熙皇帝乃是真心渴望海宇一统,国强民富的君主。两年多前,晚辈奉诣前往台湾招抚郑王爷,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沿海百姓可是非常悬盼两岸能够早日消除战乱,能够过上太平无虑的好日子,可惜啊,郑王爷他固执地拒绝了,硬是要坚持比照朝鲜例的可能性,表示是在坚持先国姓爷的一贯原则立场。”略停,一咽吐沫润润喉咙,提足勇气直视陈近南的眼睛道:“到底实情是不是这样,想必总舵主你自有深刻的定见。”
陈近南当然明白,郑成功和郑经这对父子对“朝鲜例”的理解并不一致。郑成功在顺治九年至十一年间曾与清廷秘密举行过谈判,表示过愿意承认台湾属于中国领土,自己为“清人”,并奉清朝为神州正朔,文官听部院选拔为前提,甚至连头发也不是绝对不可剃,只待奉旨命下,然后安心剃发,为清朝的臣属;由于各种原因的相扰,双方未能达成协议。反观郑经所谓的“朝鲜事例”,在性质上则全然不同,乃是试图欲将台湾宝岛变成外国的分裂祖国企图。对此,陈近南是极不认同的,但以他对郑氏的忠诚度,又焉有可能劈面苦谏这位二世延平郡王呢?这也是他常常引以为愁的深层次原因。
熊志契道:“总舵主,请恕晚辈讲句有失轻重的话。在闩门山谷中你们遭受伏击,以及此次有几个小毛贼半途拦阻,十有八九就是郑二公子派人意图加害你的。”
陈近南作声尾巴拖得长长的喟叹,缓缓点头,实际上他老早便已心里有数,郑克爽倚靠其祖母的疼爱和冯锡范居中怂恿,早就萌生了意图谋篡兄长继承王位的野心,首要前提就须拔掉自己这一最大的障碍。
熊志契虽然不大精通相人观貌之术,但也能感应出来陈近南内心的复杂程度,悲天悯人般道:“郑二公子是主,总舵主您是臣属,即使他对您再怎样阴险算计,你又能奈他何呢?所谓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总舵主,晚辈好生代您焦虑啊!”
陈近南能理会熊志契说的是真心话,可他毕竟经历过狂风急浪,沮丧情绪稍纵即逝,壮声道:“粉骨碎身全不惜,要留清白在人间!”所念的是明代著名爱国忠臣于谦所遗世的名句,恰如其分地彰示自己对郑氏的赤忠,以及死不易志的情操。
熊志契喃喃反复念了念,,甩开这些烦人的思绪,硬着头皮道:“总舵主,您实负经天纬地的奇才,更怀有一颗为国为民的高尚之心,为何不……不出来弼助康熙皇帝一展夙志呢?”
陈近南稍一闭眼瞬又睁开,轩眉凛然道:“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此乃明末清初一位著名隐士吕留良所作的诗句,意思是在讽刺满清怀念朱明,以及终不渝志的心迹。
熊志契不大明白诗中的含意,怔怔地盯着他看。
陈近南浅浅笑了笑,摆手道:“好了,不要再谈这些不爽心的事儿。熊兄弟,我的话全说了,但愿你能好自为之……嗯,或许你也有你的立场及想法,我不能过于勉强你,但我信得过你是正怀君子,行事只要不负了天道就能问心无愧了!”
熊志契徐徐嚼味这话的深层含意,等到大概能消化的时候,才道:“晚辈受教了!总舵主,晚辈心里犹有要事拜请您能助上一臂之力,希望您能应允。”
陈近南拍拍他肩膀,温情道:“说吧,只要不是有违忠国尽义的事,我都会竭力替你去办。”
能蒙这位纵横当世的英侠说出此句承诺,熊志契心悦不已,遂将师尊交代寻毁三样异宝的事不作丝毫保留地告诉了他,最后道:“晚辈就敢断定,适才那颗绛红圆珠极有可能就是血魂阴月,的确是邪恶万分,居然是专吸死尸残血和怨气!不知那位持有此珠的人是何方神圣?其超元武艺也是邪得可以!”
陈近南紧紧盯着他问道:“这件事关系非浅,你却毫无保留地将这秘事全告诉了我,你就这般信任我?”
熊志契一拍胸膛,貌正辞严道:“假如连总舵主您都信不过,试问在世间尚有何人是可以信的?”
陈近南一双剑眼满含笑意,颔首道:“成,我答应你,一有什么好消息,自当派人快马加鞭设法通知你。”
坐聊至此,便见郑克爽、冯锡范和洪洁瑜联袂走了过来。
洪洁瑜先朝陈近南告了个礼,道:“熊大哥,郑公子盛意邀请我们再去台湾周游,你去不去?”
熊志契一触郑克爽滔天犁地的眼波,蓦然一震,努力回想着自己在什么地方曾不经意间开罪过他,想不出来也就不再想了,转对洪洁瑜道:“上次你不是游过了吗?”
洪洁瑜娇笑道:“台湾那么大,短短时间内怎能游得完?这次复去,就是为了将台湾游历个遍。”
熊志契抬头瞧瞧挂在天空的金乌,迅速深纳口气,道:“既然这样,我便不去了,唯愿你能尽情玩得开心点。”
洪洁瑜竖眉问道:“你真的不想去?”见他再次点头,气得右足狠狠踢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恼声道:“不去便算了。郑公子、冯师傅,我们启程吧。”
接下来,熊志契又陪着陈近南聊了小半个时辰,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下山后来到那家食档,果然不见了洪洁瑜的坐骑,相信是和郑、冯翁婿俩同赴台湾去了。与那档主算清了帐,翻身跃坐在马上,挥鞭喝骑朝京城火速赶路。
但到及江西赣州府时,他却病倒了!这可非一般的伤风感冒,起病原因在于他与拳王对拳时受了些许内伤,后在黑暗阵中使了过量的玄劲真元,以致元能后源暂乏才会患病。经过三日的悉心调养,才见恢复,继续快马加鞭地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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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下旬,熊志契总算是驶抵京城,先牵坐骑回去府里安置好,匆匆换上一套整洁的官服,一刻也不停顿地进宫。
现时的康熙皇帝,已经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出落得英风赳赳,气概轩昂,尤显万乘之尊的荣贵气质;在治国理政方面,手腕越发务实能通,格外审慎深沉。
这会儿早朝才散了不久,康熙正在御书房内阅览奏折,一闻熊志契在外候见,喜心欲爆,立马传召他相见。
刚要施礼,却早被康熙挥手止住了,一大片喜意笼罩在龙颜上头,让人一见之下立感全身暖洋洋的,笑着询问道:“怎么直到今日才肯赶回来?害得朕盼你盼得望眼欲穿了,还以为你起意要离开朕,终朕一生也再见不着你,这种滋味可真不好受。啊,对了,寻毁那三样异宝的事儿怎样了?可否有什么进展?”
熊志契乃倾囊相告在陛辞御驾赴台后所发生的诸般事端,当中只是隐瞒了洪洁瑜结伴、以及青云山上的事。对于洪洁瑜的事,思量明珠等人多半不会实禀圣聪,这可是官场上的潜规则,你敬我一尺我当还你一丈;还有青云山上发生的事,自我分析没必要恭达天听,于是就没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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