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少顷,两人同时意想说话,却又同时缄口,相视之际彼此心怡地笑了笑。
沐瑞凤笑颜如花足以洗涤人心上的尘垢,温柔感人地道:“熊大哥,你请先说。”
熊志契多少显出别扭的神态,慢慢才道:“瑞凤,那日在大理城时,你曾当着令兄之面立过重誓,永远不再与我相见、说话,可眼下……咱们不止见了面,还……还说了话,岂不是……”
仅此一言顿时惹得沐瑞凤欢心娇笑连连,丽韵极尽动人心魄,两眼满含笑意地瞅着他,顽皮地道:“你所说的事儿,那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啊?真有这一回事吗?为何在我的记忆里竟然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奇怪极矣。”
熊志契也给逗笑了,道:“你讲话怎么越来越跟洁瑜一个调调儿了?”
沐瑞凤倒了杯香茗予他,杏眼隐含复杂难言的神色看了看他,问道:“自从大理别后,你有否见过我师姐?”
熊志契道:“见过了。”接着讲了在福建泉州府与洪洁瑜邂逅、然后同赴台湾、再转游广东等情由。
沐瑞凤仪态优柔地静静听完,仍是未发一语,似是冥想着什么,过了半刻才听她询问道:“熊大哥,我问你件事儿,在你心中,你觉得郑克爽郑公子与我师姐配不配?”
熊志契想了一想,点头道:“嗯,郑公子出身高贵,更是俊郎非凡,他和我二师哥长得酷像,初次见面时我还认错了人。”
沐瑞凤的视线有意无意间射向厨房一下,续问道:“郑公子与令师兄的长相确有那么出众?又确是长得那么相似?”
熊志契想也不想,立马道:“是的,嗣后若有机缘见到他俩时,你便晓得我并没有说谎哄骗你们。”
沐瑞凤再度驰神一下,笑着发嗔道:“瞧你把话题都扯到哪儿去了。熊大哥,现在我只想问你,你觉得我师姐与郑公子匹配与否?”
熊志契肯定而又缓慢地道:“当然匹配,如果洁瑜嫁给了郑公子,乃是她的福分。我并不是说郑公子出身显赫家庭而说此话,而是确信郑公子是真心对洁瑜好的。”
话到此处,旋听从厨房那边爆出来洪洁瑜的话声道:“你个呆子,懂些什么?是那个不长眼的、舌头发烂的人说我想嫁郑公子的?”讲着话,人已飘了出来,当着熊志契的面挺胸叉腰,气呼呼地瞪定这多嘴的家伙。
突如其来地遇上这等场面,管教熊志契窘态毕露,舌头直感打卷,一瞬间连话儿也讲不明白。良久之后,才听他畏畏缩缩地道:“洁瑜,你不是跟着郑公子去台湾游览风景了吗?怎么这么快就赶了回来?那边不好玩吗?”
洪洁瑜继续保持着瞪眼叉腰的姿势,气恼道:“难不成就不准我半途说不去的选择吗?你好啊你,平素还算笃厚诚实,谁料竟也学会了在人背后说三道四。”
熊志契被她一张利嘴抢白得赧颜赔笑,斜眼睨见沐瑞凤在一旁抿嘴偷笑,暗道:“好哇,原来你俩是故意合起伙来捉弄我的。唉,话说回来也是怪我自己见事不明,明明有看见烟囱正冒起烟火,就不曾想到厨房会有人,瑞凤又不会烧菜作饭,那肯定就是洁瑜回来了,我却偏偏视而不见,笨到姥姥家了。至于洁瑜能够赶在我前头回京,必是因为我在赣州府病了三天之故。”本想问沐瑞凤何时回京、以及回京的原因,此际也提不起多大的兴致问了。
只听洪洁瑜带着审讯犯人的口吻道:“熊大哥,我且问你,你从云南回来后,是不是曾到过这里来?并把那包红豆朝屋顶抛撒?”
经她一提,熊志契急着挠挠面腮,暗想:“我怎会将此事给忘了?”不作半分含糊地答道:“是的。”
听见他正面认了,登时烧起洪洁瑜胸中火气,气巴巴道:“你那脑袋里面也不知是装什么的,你那么大的牛力,抛撒红豆连屋顶木板也穿了个大洞,我们找工匠师傅来修理也花了笔钱,须得跟你一一算个清楚。还有,合计你以前欠下我师姐妹俩的帐,我粗粗核算过了,一共是三十七两,这回你休想再多托辞说没带钱在身边,速速还来。”口中说着,径伸右手直接递至欠债人的面前。
熊志契原想大谈什么你俩的救命天恩乃是还之不完的,却又担心赘言若多,有可能招惹洪洁瑜加倍的火气,只好忍着不说了,爽快地拿出五十两元宝放在她纤细诱人、凝脂雪亮的手掌上。
洪洁瑜不作丁点客气地接过,放入兜里,直盯紧他道:“零钱就不找还给你了,因为你什么时候都会欠下我俩新的人情,包括这顿午饭。”
熊志契言道,在来这儿之前,曾到额驸府去看过吴应熊夫妇的爱子,谈及那小家伙的可爱天真,促使洪、沐二姝也盼望能见上一见。至于有关吴世霖的命运凶兆,他则只字未提。
在饭桌上,熊、洪二人畅叙自泉州往广东所发生的事,聊得最多的无疑是在漳州府击毙狂蜂、浪蝶两师兄妹、在广州郊外敲诈尚之信二十万两银票,以及熊志契在棕榈树木内遭困两年有余的事。
吃过午饭,熊志契心情舒畅地尝了一杯窨有玫瑰花香的茗茶,再与二姝天南地北地畅聊老半天,这才舍得告辞出屋。
当他回到内城,距离住宅尚有两条街巷时,正见一位蓬头散发、衣饰不俗却又肮脏的妇人在街心上如疯如癫,捉住这个青年说是她的儿子,拉着那个小孩也说是她的宝贝,又哭又嚷,分时是个疯子。
街上的人由于本性各异,各存不同的心态,有的怜悯之、有的乐意取笑,有的畏而避之……
瞧进熊志契的眼里,当然是大感恻隐不忍,疾步走上去不计肮脏污垢、危险什么的轻轻挽住那妇人的手臂,情切切问道:“大娘,您可没事吧?您是在寻找儿子么?”
那妇人浑身发霉发臭,满面尘垢,两眼暗淡无华,痴痴然地看着他,喃喃地道:“是啊,我是出来寻我儿子的,我是出来寻我儿子的!”两眼精芒蓦然一爆,死盯紧熊志契悲泣道:“啊,你就是我那宝贝儿子!儿啊,为娘的想得你好苦!”张开双臂,便来搂抱面前这个“自认”的儿子。
熊志契吓了一跳,微微一让,只是让她捉着自己的右手,才道:“大娘,我并非您儿子,是您认错人了。”
那妇人悲急声声道:“认错了人?不会,不会的,你就是我那苦命的孩子,你就是我千山万水要寻回来的乖宝宝!为娘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
熊志契对这种可怜人乃是最富耐性的,丝毫不以这妇人的疯狂举动而觉心烦厌恶,但有一个事实务须解说明白,道:“大娘,我确确实实不是您……”
那妇人见他还不认她这个母亲,更是震天价地号啕起来:“你明明就是我儿子,你明明就是儿子,你为什么不认娘了呀?为什么?”话一说毕,呼天抢地地痛哭不止,悲意直遏天上的飘云。
围观的人大多笑出声来,就是那些稍有良心的,虽然并不曾瞎自起哄,但他们也想瞧瞧这个老实年青人如何解决眼前的难题。
熊志契遭数以百计对的眼睛盯死着瞅,感觉周身好不自在,从面腮一直赤红到了脖子里去,咽喉一阵阵发干生涩,死心一横,只有“违心”对那妇人道:“您先别哭了,我就是……就是您的儿子。”
一听他承认,那妇人立马喜由心生,笑容好似阳光一般直暖人心,眉开眼笑地道:“那你还不喊娘?”
熊志契为难道:“这……呃,这个嘛……”须晓得,喊上一声“娘”实是他在梦中几度渴望能办成的事儿,但在现实中却不能做到,或许这一辈子也没法做到,须臾间就要逼他对着一个初次见面的妇人乱喊“娘”这一千金难买的称呼,他岂能不生犹豫之心?倒不是有轻蔑那妇人的心病。
那妇人眼皮子夯下,看样子又是意想放声呼嚎了。
熊志契这辈子最不喜见的便是有人当面落泪,壮心一决,喊道:“娘!”这一喊断非成心对那妇人随意敷衍,而是情倾衷肠,喊过之后自个儿在想:“如果她确是我的亲娘,那该多好,唉,可惜她不是!”
那妇人却不似他想得那么多,听他喊了这声“娘”,喜心翻倒,死劲抱紧他身子板且泣且叫道:“宝贝儿子呀,你终于肯认娘了,娘好开心好开心!”
熊志契为她情绪所感染,也觉得心头暖哄哄的,微笑道:“娘,莫哭,莫哭,咱俩现在回家去。”
那妇人欢颜喜眉道:“好,好,就回儿子的家里去。咳,昨日你还丁点儿大,今日都长成这般高大英壮了,为娘的瞧在眼里,不知有多欣慰!”
熊志契认定她讲的乃是神志不清时的谵语,也不多加理会,背负起她直往自己的住宅走去。
返临府邸,童管家及其妻子童大娘见他这等情状,不免感到诧异难明,齐相询问这是怎的一回事。
熊志契苦笑道:“这事说起来复杂了,还是迟些时候再跟二位说吧。童大娘,劳烦你去买套妇人衣裳回来;童大叔,请你去烧一锅开水。”
童氏夫妇应声而去速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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