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芷蘅回到晴霈殿时，夜幕已然降临，清风迎上来嗔怪道：“小姐去了哪里？让奴婢好找……”
杜氏斜睨她一眼，更换了衣裳坐入软塌，接过青梅递上的茶杯，一下，一下，用杯盖轻磕杯沿，而后柔声问道：“今日宫中可有大事？”
见到杜氏的神情，清风眼神闪烁，料想小姐业已知晓了碧云有孕的事，支吾道：“昨儿秦御女突然昏厥，太医去请了脉……说是御女已有月余身孕，皇上大喜……”没有再说下去，殿内所有人都瞧见了杜贵妃脸色大变。只见她猛地将茶杯重搁在茶几上，冷道：“如此大事，为何不早告知于我？”
宫女太监们将头垂得更低，无人敢出声，便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清风明白小姐变脸的真正蕴意，遣退了随侍的宫人，上前道：“您就不能让自己歇息几日吗？将碧云的事告知您，只会徒添您的忧虑，折腾您不得安宁。既是如此，奴婢宁愿您什么也不知道。”
“可碧云终究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杜芷蘅起身，走至窗前，只手抚上窗棂，道：“在子嗣稀薄的皇宫深院，她已然是众矢之的。我若不为她早作筹谋，她如何能安然生存下去？你可知，你瞒着我一日，她便危险一分。”
“这便是她的命！”清风置气道：“她既选择了做皇上身边的女人，就得自己去面对后宫吃人的凶险。您能帮她一时，难道还能帮她一世么？小姐，您不欠她的。她不是碧云，她是秦蝉儿。”
最后一句，清风几乎是吼出来的。杜芷蘅握在窗棂上的手骤然用力，一回眸，死死的盯着清风，却未说一个字。
清风深吸了口气又道：“秦蝉儿只是有一双与碧云一样的眼。而从小陪着您扑蝶习字、一心为您的碧云，早就死了，是您亲手埋了她……”
许久，杜芷蘅都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那沐浴了皎洁月光的一树海棠怔忡失神。然后松开握着窗棂的手，拖着拽地的流水长裙走到床前，优雅坐下，指腹来回摩挲着覆在膝盖上的丝绸，一遍又一遍，直至听到丝鸣。
眼前便开启了尘封已久的那扇门……
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为何仍是如此清晰呢？
门帘轻晃，穿着碎花长裙的清秀碧云入内，眸光清澈如一泓甘甜泉水，皱眉以婉约轻柔的苏州话道：“小姐，听说镇上有个财主过大寿，置备了许多花灯，很是热闹，五爷陪隔壁那个……姑娘去观灯了，您怎还有心思在此看书呢？”
“你就喜欢瞎操心，看灯罢了，我又不是没看过。”杜芷蘅头也没抬，葱白的手指在书卷上轻轻翻过一页。
碧云不肯罢休，一手夺过书卷，看了看书名，“《诗经》有什好看？小姐来来去去也不知看了多少遍，都快把自个儿的夫婿给看没了！明儿便是您大婚的日子了。”
杜芷蘅淡然笑道：“他们二人不过是逛逛灯会，那有你说的那般严重。再说，那等喜庆的灯会，我去了只会徒添悲伤？这又何必呢？还不快把书还我。”
杜芷蘅伸手来取，碧云举起书卷，“这还不严重？明眼人都看得出五爷对那姑娘很是用心呢？”
“是吗？”杜芷蘅眸中闪过些什么，却仍旧一脸平静，拿回书卷，翻了开，“那姑娘救过他，他本该对她用心周全些的。”
“小姐如今怎变成一副万事不急的样子，外人见了，只道您性子懦弱好欺呢。连那姑娘带的丫鬟都开始狗眼看人低了……”
杜芷蘅打断碧云，“随她吧。小女子的见识浅薄，只那般胸襟，你何必与她一般计较？”
碧云见杜芷蘅仍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也不知是无奈还是气愤，夺过她手中的《诗经》一并抱起案上几本书卷一转身溜出了房。竟似小孩子耍赖皮般将书册藏进了元无邪的房间。
这一夜，元无邪没有回房。
第二日，淫雨霏霏，不是一个适合嫁娶的日子。
原来私奔的男女，不仅不能得到亲友的祝福，便连老天也不愿祝福呢。
杜芷蘅怅然想着，碧云精心的为她装扮着，铜镜中苍白的绝美容颜渐渐在胭脂的遮掩下红润起来。
“小姐是碧云见过的世上最美的新娘子。五爷一定等不及要娶您过门了。奴婢这就去唤他。”
“小姐……五……五爷不在……您放心，他定是给什么事牵绊住了，不过一定赶得及回来拜堂……”
这句话碧云从清晨一直说到夜幕降临，杜芷蘅只是静静的坐在床前，盯着罩在头上的盖头，双眼映满了鲜红之色。
奇特的，白日明明下了整日的小雨，黄昏时却放晴了。
元无邪始终没有出现，杜芷蘅一遍复一遍的低吟着娘亲临死前吟诵的诗：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直至有人闯了进来，听到碧云惊呼，“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何？”杜芷蘅方才停止吟诵，掀开盖头一看，房内竟站了七个模样极丑的男子，一脸淫笑的看着二人。杜芷蘅已然认出他们是江湖中臭名昭著、恶贯满盈的“采花七盗”，所以，他们要做何，已是不言而喻。
手悄悄探入枕边，杜芷蘅轻唤碧云退到床前，猛然挥手几乎是拼尽全力，十几枚暗器飞向堵在门口的男人。男人纷纷躲闪，杜氏趁机拉起碧云破窗跃出。男人们反应过来，咆哮道：“追！”
撞开窗棂的那一下其实不重，但对原已重伤在身的杜芷蘅来说，还是伤了她的五脏六腑，以致呕出一口血，半晌也没缓过劲儿来。碧云的体质不适于习武，故而多年来，只学得了三脚猫的功夫，自保尚且不够，更别说抗敌……
晴霈殿内灯火闪耀，杜芷蘅眸中晶莹，她眨了眨眼，最后轻轻闭上，晶莹的东西便自眼角缓缓流出，顺着脸颊，滴落在丝滑的长裙之上。
那时候，碧云如果肯放下她自己离开，定是能逃脱的。
那么美好的一个女孩子，最后竟死得那样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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