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纵有艰难的时光，总有载湉护我周全，可如今情势，纵是载湉也无力护我，我又能寄希望于谁？深宫中人，人情寡淡凉薄，人人但求荣华利禄，人人但求明哲保身，若非为利所趋、为人所使，谁会傻到在大殿之上公然逆了太后的心思，为一个小宫女求情？
我心下正思忖着，只见得那少年一时行至大殿中央，待他近前，我方看清其模样。
灯馨月明处，他一袭石青色八蟒四爪吉服加身，冠青金石缀朱璎宝帽，长身玉立如青松，一行一动皆作玉树之姿。他的面目极清俊，神采亦是清朗丰逸，只是他的眼神似那初春将融的残雪般，看似温暖似春阳，可终藏不住那一瞬即逝的冰冷与淡漠。
他行至我身旁之时，似无意般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眼中的光芒一时竟似玄冰般冷冽。只如此一眼，我急忙收回眼神，他身上的冷峻气息，实在让我不安地想要逃离躲闪。
只见他当下拂袖行罢跪拜礼，而后便朗声道:“臣瓜尔佳·巴龙恭请皇上圣安！恭请圣母皇太后金安！愿吾皇政躬安泰，愿我大清国运昌隆！臣此番不召而进言，实属冒撞无礼之举，望太后、皇上恕罪！”
出乎我意料的是，慈禧太后听罢他所言，一时声色柔和了许多，开口道:“念你平日克慎刚直，于刑狱之事陟罚分明，又是满洲才俊之表率！此事便如此作罢了！眼下若非要紧之事便日后再议！现下先将此等居心阴毒之人拖出去，以肃正宫闱！”
当下只见得巴龙正色道:“臣所奏之事便与此事有关，望太后听臣一言，再作圣裁亦是不迟！”
慈禧太后当下面色一沉，方欲开口，便听闻载湉帮腔道:“巴龙乃大理寺少卿，平决狱讼之事素来公正无私，且他平日与宫中人事来往甚少，子臣以为，其所言定是无偏无倚，最是可信！不若现下先听他所言，再行论断罢！”
慈禧太后见此，一时语塞，片刻冷然一哂道:“荣禄当真是个有福气的，虽去职七载，倒是栽培出个好儿子！你倒是颇有他当年的锐气！只是这锐气若是不合时宜，那便成了娇狂之气，娇狂之人终不得善终。你有意进谏，又哪有我阻塞言路的道理？你不用心存瞻顾，直言便是！”
巴龙听罢慈禧太后之言，镇定道:“臣谢太后今日教诲！臣方才听闻那御膳房掌案及其义子所言，仔细想来，二人所言前后矛盾，错处颇多，看似证言凿凿，实则皆为有意构陷！望太后明察！”
还未待慈禧太后问及，他便继续开口道:“如方才皇上所言，先前那御膳房掌案在众人面前亲口说道，这传膳布局之事非其管辖范畴，可受刑之后，立即改口，此乃前后言论矛盾；其义子说他戌正一刻才托了玉澜姑娘呈进御酒，然而戌正一刻，正是万寿宴开宴之时，酒食皆早已置于御前，此言于实不符，实乃构陷！更何况，臣有人证、物证皆可证明玉澜姑娘清白！”
慈禧太后一时面色为难，无奈碍着在众人面前，不得已道:“立传证人！”
巴龙闻言，淡笑道:“回太后，臣便是证人！”
我一时心下大惊，目光旋即向他望去，只见月光清辉倾洒在他身上，越发显得他朗如秋月，他嘴角轻扬，淡淡一笑，一抹笑意似三月春风，虽有暖意却仍清冷。
我只听得他开口道:“臣今日蒙太后赏赐，有幸观戏，期间因着兴起，便多喝了几杯。开席前，臣四处走动醒酒之时，恰逢玉澜姑娘在一处院落独自抚琴，这便是物证。”
言罢，他摊开手掌，只见那之上赫然躺着我的紫玉流苏耳坠！我急忙摸向我的双耳，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我右耳的耳坠竟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继而说道:“臣见玉澜姑娘一时走得急，便思量着下次遇到她时，再将此物归还于她，不想此物竟成了物证，如此一来，玉澜姑娘之清白便可分明了！”
听罢此言，慈禧太后半晌幽幽开口道:“起先我就听得他们说，瓜尔佳氏多能者，如今看来，当真不是讹传！”
巴龙闻言，又是淡淡一笑，继而开口说道:“臣不敢忝居能者之名！只是臣自幼时起，便听闻家父时常讲起太后您素来持心如衡，以理为平，故而渐渐身受其益。”
慈禧太后听罢，一时顿作笑颜，饶有兴味地开口问他道:“哦？他跟你说我什么了？竟让你如此受益？”
巴龙答曰:“臣幼时，家父便时常将太后平反杨乃武与小白菜冤案一事讲与臣听，臣闻得太后素来肃正严明，从不使得清白之人无故蒙冤，臣今日不过是谨遵家父平日教诲，效法太后一二罢了！臣承蒙皇家天恩，方得官拜大理寺少卿，臣必得在其位司其职，方可报得圣恩一二！”
慈禧听闻巴龙所言，一时已是笑意盈盈，当下只见得她不住颔首夸赞道:“看来这“八旗才俊之首”的名号，你果真担得起！说罢，你想要什么赏赐？”
巴龙听罢，一时恭敬叩拜道:“臣叩谢太后隆恩！家父从前因着小人构陷，不得已去职离京。七载间，家父无一时不心系朝廷，无一刻不挂念皇上太后，可怜家父空有报国志，却不能为大清、为皇上太后分忧，每每念及于此，家父时常暗自悲伤垂泪。望太后，皇上再给家父一次机会，让家父在有生之年能再为大清尽其肱股之力！自此之外，臣别无所求！”
慈禧太后闻言，一时默不作声，半晌方对巴龙沉吟道:“荣禄确为忠臣，只可惜从前他性子太过乖张，竟屡忤懿旨。他在边关吹了七年的风，也不知把没把他的性子磨平了？不若这样，你若是能在半月内，将杀害直郡王的真凶查出，我便答应你，让你父亲在有生之年重回内廷！若是你查不出，那便让他在边关终老罢！”
我心下暗呼:慈禧太后好狡猾的心思！宫人、赴宴之人皆有嫌疑，人员庞杂，且下毒时间亦是无从知晓，故而此案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极为难破。纵是巴龙在这半月之内将此案调查得水落石出，找出了真凶，他父亲的回京之日也是有生之年，终究还是遥遥无期。
我猜巴龙听罢，心下虽无奈，但他为了他父亲的前程，定是会应承下来。
片时，不出我所料，我便听得巴龙扬声道:“臣谨遵太后懿旨，定不负太后圣意，定在半月之内将此案彻查，找出真凶！”
夜宴到此也便散去了，我整个人仿佛都置身云端一般，轻飘飘地拖着瘫软的身子走在回班房的路上。
月上中天，四下皆静，我仔细回味方才之事，犹是惊出一身涔涔冷汗。虽是惊恐，可我更为自己方才的懦弱无力懊恼，我若一直如现在这样任人宰割，由人算计，我在这宫里根本就活不下去！从前的我只求平平淡淡地过完此生便好，可如今看来，就连如此简单的愿望也终成奢望。
今日看来，我不能再指望别人来保护我了。纵是载湉，也总会有身不由己，有心无力的时候。无论如何，我的路终要走下去，为了活下去，我必须逼着自己变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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