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士饮了一杯酒道:“当今天下宰相李大人说要一个人死,除了当今圣上之外,能够护他免死的恐怕也只有葛前辈一人了。”
宗元贵和朱公彤对望了一眼,心道;“天下竟还有能够和当今权相有同样的力量之人,真是奇闻。”
施今墨道:“家师退隐江湖,不问武林世事久已。晚辈常听家师说起天宗的诸位英雄,不期今日在滕王阁一见,果是武林前辈英雄风范。晚辈这厢有礼。”说完站起来行了一礼。
琴箫堂主智士赶紧还礼:“老朽不过痴长了几岁,公子之礼何以敢当?能够认识公子这等武林后起之秀,说起来还是老朽的幸事。”三士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如此说话,可以说给足了施今墨面子。
施今墨道:“家师说起天宗的诸位英雄,也是好生敬仰。当今皇上虽然开创了开元盛世,但如今耽于享乐,与贵妃痴迷于梨园,现在整个国家是由宰相统御四海。在李林甫的治下,大唐盛世依旧,文治武功达到了顶峰。江湖承平,却是天宗的功劳,天下英雄,尽在彀中。我虽向往闲云野鹤的生活,但对诸位却深怀敬意。”
“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李大人统御四海,为了当好大唐的家,这几年宰相大人又苍老了许多。”叶天士这时想起了一个清华高贵,不怒自威的脸,那是当朝权相李林甫。自从自己归从他,二十几年来,辅佐他拜相,助他清除异己,谋划朝政,压制边将,统御天宗,势霸江湖。这些年天下虽然海晏河清,国家百姓富足,可是谁知太平盛世之下,有多少危机?朝堂上激流暗涌,江湖诡异多变,大治之后往往是大乱,更为危险的是,却看不出危险从何而来。为了维持一个清平盛世,他虽号称智士,却也常有心力憔悴之感,更莫说是身处风头浪尖的宰相李林甫大人了:“宰相大人以吏治朝堂,以势压江湖,自是不世出的英雄。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当今天下还是有诸多英雄,遗之于草泽。”
施今墨为他倒了一杯酒道:“古人煮酒论英雄,传为千古佳话,今日在滕王阁上晚辈愿洗耳恭听叶前辈指点天下英雄。”
叶天士饮尽了杯中酒道:“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但任你怎样聪明秀出,怎样胆力过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挫折,当踌躇、痛苦、绝望,纷至沓来,不得安宁时,懂得畏惧并最后战胜畏惧依旧不失刚毅果断,坚强勇敢的人才是英雄。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本朝承平已久,英雄难以显现。李相却以一己之力,用尽心机,甚至不惜自污,独力支撑偌大的一个王朝,使朝野上下万众归心,世家豪族不敢越规矩,江湖豪杰遵守法度,政局清明,四夷宾服,国家富强,百姓乐业,开创前所未有之盛世,劳一己而福泽天下万民,可称为英雄。”
他一言之后,琴箫堂主商羽、宗元贵、朱公彤皆点头称是,施今墨却喝酒不语,对叶天士的话颇为不以为意。
叶天士自饮自酌道:“天下之人对李相微词颇多,任用酷吏,任用私人,打压异己,独断专权。试想本朝豪强士族称雄乡里,世家势力盘根复杂,控制朝廷,而文士自视风流,新见迭出,多不遵朝廷法度,若非李相坚忍使用各种手腕,如何能够抑制豪强,控制万民,扬威四夷?”
施今墨道:“天下除了李林甫就没有英雄了?”
叶天士听他语气甚是无状,正色道:“天下除了李相之外,一些人或凭借一己才智,或袭荫祖上功泽,能够成为一方豪强,或为一派宗师,或行侠江湖,也可为一世之雄也。”
施今墨道:“原闻其详。”
商羽知道叶天士为天宗智囊,不仅智谋无人能比,而且掌握着武林中大量消息,见识更是不凡。他一向思忖周密,寡言少语,今日见了施今墨话竟多起来,这时见他评论江湖好汉,也是十分感兴趣。宗元贵朱公彤也是如此,一起放杯停箸,听叶天士谈论天下英雄。
“本朝人才济济,翰林院待诏多奇人异士,如琵琶圣手李龟年,剑舞名家公孙大娘,狂草张旭诗仙李白等高士就不必多说了。就是当今圣上,才艺显著,洞晓音律,开创梨园,风流一时无俦。而江湖之中,如令师退隐江湖已久,也不必多说了。当今江湖之中,除了天宗门势力之外,就在洪都一带,龙虎山上天师教张天师一剑动风雷,坐下风雨雷电四大弟子俱是傲视当世的高手,张天师也堪称当代英豪。”
施今墨听叶天士说龙虎山张天师为英雄道:“张天师威名虽承前人,但他虚心劲节,在他掌教之下,天师教与终南山的全真教并称南北二宗。张天师一代宗师为当代英雄,并无不妥。”
琴箫堂主商羽,宗元贵点头称是。朱公彤曾向张天师请教武功,可以说是半师,视张天师为天人,朱公彤认为更是名至实归。
叶天士继续道:“沧州的六合门胡铮号称刀王,掌中六合刀法独步武林,为人豪侠,也堪称一方豪杰。还有中州旗鼓会、兰州长车门、四川龙马堂、湖北洞庭盟。都是称雄乡里的大帮派。”
其实这些江湖帮派正是朝廷之外的势力,在庙堂之外重建的体系,虽强势如李林甫,势雄如天宗,也压不服,镇不住。并且这些门派势力还有扩张之势,这些也是让叶天士头疼之事。
“除了这些江湖势力之外,无影刀秦万仞,神枪罗秀清,齐眉棍赵紫雄,黄山四秀,太行褚登善、游龙山庄龙行云,千手观音何水月,还有四仙剑,晋中双侠,这些人单以武功而论,亦可名列当代高手之列。”叶天士举出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绝顶高手。施今墨也听过这些名字,叶天士说单一武功而论,显然说这些人武功虽高,但行事还称不上英雄。
施今墨反问道:“说来说去,在叶前辈心中天下就只有李林甫一个人堪称英雄?”
“英雄?”叶天士喃喃的说了一句,看着施今墨年轻,俊美的脸,心中有了一种服老而羡慕的感觉。——年轻真好,对于生命有着年轻华茂的热情,即使施今墨是一只江湖之外的闲云野鹤,却还是向往英雄。那是对生命的一种激情,年少轻狂,对生命价值的好奇、追问、肯定。他心中生出了一丝感慨,朝如青丝暮成雪。如今老矣,是不会再有那种伴随着生命力的年青华茂的热情了,这场人生,这个江湖,衰朽残年的自己怕不久就会退出,再也没有自己的舞台了。
“如你般年纪时,我倒是还算自许英雄的,也不服这世上任何一人,更不太深解这两字深处的含意。但几十年磨折下来,摧残下来,倦怠下来,今日细想,却似有些明白了。在我看来,所谓英雄,第一个字怕是要落是在一个‘勇’字之上。要勇于这场社会轶序的‘立、守、变’与这场人生寂寞的双重倾轧与催逼。施公子我是过来人,也知人间的烦乱忧苦。能在这琐屑人间一意振作,凭一已之力,要为万民守轶序之后再开创秩序者能有几人?我叶某年轻时,自负才智,也曾自许英雄,也有经世之慨。但入世之后,才知,仅凭一己才智,在这茫茫尘海,倒是没什么用的了。浊世滔滔,有多少抱负、志气、谋略、意性,会在种种摧磨下不折自消。那时我极为苦闷,知道仅依仗由少年意气而来的抱负是不够的。我叶某向不自谦,但也自知不是英雄了。遇李大人后,我先也不服,但时日即久,其九死未悔、愈挫愈坚的入世之心不由不让人佩服。——他本来有机会与令师一起归隐山林,做一对神仙眷侣的。虽然李相手段并非正人君子,但忍受寂寞之心,为万民立秩序,使万民守秩序,让大唐繁华的盛世之光四射。只凭这个‘勇’字就可称得上英雄二字。”
“然几千年的历史,虽由英雄来书写的,但几千年的生存智慧,却是由小人书写而成,为了自己的欲望,所讥刺的‘小人’习性,就不知埋葬过多少甚或比李大人更杰出的英豪。英雄只是一瞬,历史是弱民与奴隶共同扛负的,是由懂得造势的人来享用的。同时,更多也是小人写就的。英雄只辉煌于一时,而小人永当其道。”
“——江湖中不是没有英雄,这世间的英雄,需要有造就秩序和改造秩序魄力。魄力之外,寂寞如海。令人销魂的寂寞,一种不被世人理解的寂寞。做为属下,我就算再夸宰相如何英雄了得他人也未见会采信。但如我叶天士,是甘心在他的指挥之下仅做一枚棋子的。是李大人教会我认识:现实只是如此,哪怕要整顿一件小小的事业,做一点小小的改动,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但他当政十几年,条理众务,增修纲纪,中外迁除,皆有恒度。而敢于直面此滔滔人世的,不称英雄,还叫什么?”
“英雄,不仅需要大智,更需要大勇,但最需要的是一颗为天下苍生,为所信奉的人生之道一生奋斗不止的坚忍。”他顿了一顿,郑重道:“施公子,老夫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对公子讲。”
“前辈请讲,晚辈洗耳恭听。”
商羽见叶天士一贯平静的眼中少有的殷切之情,心中也是很激动,他也想听听叶天士的肺腑之言。这时听叶天士道:“李相虽英雄一世,但老之将至。美人虽能沉鱼落雁,英雄虽能叱咤风云,但英雄美人俱怕迟暮,李相如今虽仍在操劳国事,但年事已高。如今贵妃得宠,杨氏一族气焰嚣张,李相之后必是杨氏为相,那样天下危矣。施公子为人中龙凤,令师与李相大有渊源,公子若能效力,日后接替李相者,必是公子。在李相心中,葛前辈的弟子能够继承天宗恐怕也是他心中所愿。假以时日,施公子必定如鸿鹄一样振翅高飞。天下英雄,惟李相与公子矣。”
天下英雄,惟李相与公子矣,施今墨听了这句话心中颇为激动。师父,闻名天下的叶天士把我与那个人齐名并称为英雄呢?那个人入世,累你一声为情所苦,而我今生必不会再入世。我学您一身技艺,一生于山水之间笑傲日月,于市井之间救死抚伤,此生于愿足矣。
施今墨轻轻吟道:“我非鸿鹄,而是闲云野鹤。既莫足与为美政兮,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说完站起来道:“今日听叶前辈高论,如领纶音、如闻大道。但是晚辈有事在身,就此拜别。”
叶天士也起身拦道:“施公子,我说的是肺腑之言,为了李相,为了尊师,更为公子一身才学,还请三思。”
施今墨道:“吾非谢家之宝树,叶前辈错爱了。”
说完对众人施一礼,起身如一只白鹤一样离去。青黛白芷黄芩紫菀也都飞身离去,他们身影飘飘,如御风滑翔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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