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单膝跪了下去:“公主殿下,能否赏光赔小的出门一趟。”
苏阮不知他这唱的是哪出,又看他一脸恭敬、像个小太监的样子,禁不住噗嗤一笑:“还不来搀本宫。”
墨宸起身,仍旧是模仿太监的模样,呵着腰将她搀扶上车,招呼车夫:“走!”
这辆由红木打造的马车芳香四溢,妖冶的雪狼皮将车厢内壁整个包裹,在冬天不需要火炉就能保持温度。车身设计极为宽敞,长度足够成年男人躺下睡觉,内里有几分长榻,居中有一条长桌,可以下棋,饮茶,抚琴。
墨宸将苏阮扶到最舒服的位置坐下,又去一边给她斟茶倒水,极其殷勤。
苏阮何曾见过他这般:“你今天是吃错什么啦?”
墨宸背对着她沏茶,耐心的沏了三遍,将茶水托送到她跟前:“公主殿下请用。”
苏阮不接,扬着下巴笑着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有何图谋?”
“图谋可大了。”墨宸笑的狡黠,“喝了这杯茶,我再慢慢跟你讲。”
“呵……”不知道为什么,和他在一起总觉得特别的轻松。苏阮微微一笑,低头抿了茶,“这是……”
“这是岚瑛郡主最爱的曼芸香,宫廷专供的茶叶,我方才入宫时问婉莹公主讨要了些。”墨宸道。
苏阮吧唧了几下小嘴,又喝了口,放下茶杯:“哦……父亲似乎只喝这种茶。”
墨宸给她续杯:“都是苏二太太入宫去求惠贵人要的茶叶。”
惠贵人是苏家二姑娘,如今在宫中为妃。位份不高,只是个贵人,没什么特别的存在感。
苏阮隐隐感到他有话要讲:“哥哥,你想说什么?”
墨宸在她身畔坐下,轻声:“方才在宫中饮茶,贤妃偶然提起曼芸香是你母亲最喜欢的茶,便说起了这段往事。据闻当初郡主不惜与娘家斩断关系,毅然决然的下嫁叔父,而一向醉心经商的叔父也放下了生意,留在帝都陪伴娇妻,两人情深缱绻、恩爱无双……”
苏阮紧紧的抿起了唇,她也听闻过父亲和母亲过往如何恩爱,但是他对自己的态度,像是对亡妻之女的态度吗?她的脸上浮起一丝不屑,只问道:“我母亲是如何死的。”
当时秋娘搪塞的态度就让她心中生疑,提起,就问了出来,旋即又道:“你也不会知道,唉。”
“我听父亲提起过。”墨宸忽然探手来摸了摸她的脸,“要听吗?”
“嗯!”
“郡主自幼体弱,又有严重的宫寒之症,嫁给苏府之后三年无所出。请来御医诊断,御医告知她不能生育。不久,祖母就自作主张为叔父纳了一门妾室,就是苏二太太沈琳玉,半年后再拿三太太。后丫鬟春林——现在的四太太生了儿子,不出一年,二太太也生下苏德,苏家开始门庭兴旺……”
苏阮听的背脊发冷,母亲的经历,居然和她惊人的相似!
“有一年,岚瑛郡主也突然怀孕了。叔父大喜过望,立即请御医来给郡主把脉,由我父亲出面,御药房派出三名御医一同在苏府问诊,务求保下这个孩子。可惜,三名御医在把脉之后都得出了同一个结果——郡主体弱,脉象不稳,年岁也不再年轻,加之孕期反应严重,只能在早期将孩子处理掉,方能保住郡主性命。获知结果的叔父便请御医开方,一切以郡主为重。好不容易怀上一胎的郡主怎会同意?两方因此大起争执,闹的不可开交,最后以郡主妥协告终。叔父处理完此事,便去了南方谈生意,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回府之后寻不到妻子,才得知郡主已经因为强行生子血崩而亡,而那孩子……”
“你是说,我娘表面答应父亲,其实并没有喝药,偷偷怀了我,是吗?”苏阮的声音有微弱的战栗,她的脑子里空茫茫的,心也乱成一团,“所以,我父亲恨她的自作主张,也恨不该降生的我,是吗?”
“阿阮……”他伸手来捧起她的脸,低眸凝望着她,极其温柔的低声,“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原谅你的父亲,只是想告诉你,并不是你做错了什么,才导致今天的一切,一直以来,你都很好。是他们,不懂珍惜你。”
苏阮的双瞳都慢慢的溃散了,茫茫然然的找不到焦点。
……
年幼之时,她什么也不懂,头一次回家,看见高大的父亲抱着姐姐笑的开怀。
她跌跌撞撞的跑去抱了父亲的裤腿:“父亲,我也要抱抱……”
“抱开她!”
略长一些,正是活泼的时候,开始喜欢小手工。
“父亲,今年我在庵堂里学了剪纸,您看这个蝴蝶漂亮吗?送给你……”
“没用的东西,不要拿给我看。”
开始意识到女孩子的身份,也曾在父亲面前哭闹不休。
“父亲,我也想像姐姐一样穿漂亮的衣裳,不要穿僧袍了,好丑的,呜呜呜……”
“不准哭!”
“父亲……”
“不要叫我父亲!”
“是我做错了什么?!”
……
苏阮的心皱成了一团,好久远的事情,她都快忘记了,她都,忘记了。
墨宸看着她,轻声:“不要难过了,拨开这些迷雾,但愿你能看到更多明媚的阳光。”
苏阮讷讷的看着他,阳光?阳光,就在他的眼睛里,是火一样的光明。
墨宸微微低下头来,吻过她泛着泪的眼角:“还伤心?”
“不了。”她没动。
“今晚不提这事了。”他微笑。
“嗯!”她伸手攀住他的腰,“抱我,哥哥……”
他抱住她柔软的身子,舒舒服服的拥在怀里,自语:“果然是非奸即盗……”
苏阮抬起脸:“什么?”
他嗤笑:“没什么。”
马车行进了许久之后才停下,墨宸挑开窗帘:“到了。”他下了马车,又将苏阮也抱下车。
这里是城郊外的护城河,平日只有一些出入的商贾和旅人,今天却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川流不断,长长的护城河周围是一溜儿的白色蜡烛,橙色的烛光在风中摇曳,点点星光在水面上蔓延,好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延伸到未知的远方。
被热闹的情绪感染,苏阮的唇角也不自禁的浮起浅淡的笑意。
墨宸与车夫交代几句,回到她身边,看着她脸上的喜悦之色,也不由扬起唇角:“忘了吧?今天是上元节。是万家放灯火的日子,也是万家团圆的日子。”自然而然的握住她的手,修长的手指缠绕住她的指尖,带着她避开人流,往僻静的地方走。
两人走到一处空旷的草坪,停了脚步:“歇会?”
“嗯。”
墨宸脱下肩上的披风在地上铺开,两人并肩坐下。
苏阮躺下身,嗅着河风带来的清凉气息,看着天上的星辰,一时默然。
墨宸仍旧坐着,亦仰着脸看着天上的浮光掠影。
很寂静,却也很温馨。
苏阮本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他,关于皇上的赐婚,关于父母的往事,可是这一刻的宁静让她什么也不想问了,那些纷扰的林林总总,于重活一世的她而言,到底只是过眼云烟。就这样在他身边,就觉得很好,很好。她侧过身,道:“万家团圆的日子,怎么不回家和伯父团聚?”
墨宸半晌没有作答,双眸直勾勾的看着天幕,良久才反问了一个字:“家?”
苏阮凝望着他完美的侧颜,轻声:“难道苏府不是你的家?”
“我是孤儿啊,哪来的家。”墨宸喃喃,“像我这样的孤儿,如果以后有了妻儿,那才是我的家,我的全部。”
苏阮不知他和伯父的隔阂已深至如此地步,好似,比自己和父亲尤甚……
“哥哥……”
墨宸低眸看她:“嗯?”
“为什么你……”苏阮犹豫了很久,“都不娶妻?”
他上辈子终身未娶——
他不是想要一个家?
墨宸幽幽的凝望着她:“弱水三千,取饮一瓢,若没有我想要的那个人,我宁可终身不娶。”
重活一世,他在改变许多,唯一不变的,是这颗心,从上一世、从第一眼看到她就决定了。
苏阮露出不解的表情。
溺水三千,取饮一瓢?也只有他这样的男人,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若她,因父母之命就死心塌地嫁完全不了解的人,对夫君纳妾无动于衷。
从感情上来讲,好似她与他根本就不在一个天地间。
“你这般执拗也不是好事,世上之事怎么可能事事圆满,人生总要一些妥协。”苏阮迟疑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好心告诫道,“怀着这种偏执的想法,有可能会打一辈子光棍!”
“哈哈……”墨宸禁不住大笑出声,爽朗如风。
苏阮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笑的这么开怀,撇撇嘴,极其严肃:“我是认真的!不要以为身边有人喜欢你就那么挑剔,等到老了还孤身一人,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边疆晃荡,有什么意思……”
墨宸伸手在她的额头轻轻弹了一下,大笑:“我会记住你的告诫,阿阮!”
“唉哟!”苏阮捂住额头,“好疼啊。”
他以为弄疼了她,又来摸她的额头。
手一伸过来,苏阮就趁机也在他的额头上重重一弹:“砰!”
“学到了啊!”
墨宸一声低呼,一个翻身伏在她身上,一只手轻易按住她的两只,不让她动弹,对着她的鼻尖又是一下。
“鼻子会塌的,哥哥不要……”苏阮大叫,“你、你给我记着!”
墨宸吃笑:“记着就是,就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还想报复我不成?”
苏阮委屈:“你压疼我了,好重啊……”
墨宸一怔,这次发现自己压着她的姿势过于暧昧,连忙放开她。
苏阮趁机一翻身把他压倒,砰的对准他的鼻尖也来了一下,哈哈大笑。
两人在草地上嬉嬉闹闹,欢愉的笑声被夜风无限的放大至天边,美妙如一段乐章。
翻来覆去的闹腾了好一会儿,两人都气喘吁吁才停下。
苏阮枕在他的臂弯里,头发全散落了,胡乱的挽起。
墨宸忽然从胸口的衣襟里摸索几下,取出一枚精美的发簪,斜插入她的发上:“恰巧遇上一块上好的月光石,便镶嵌在发簪上了,品色还不错。”他欣赏着她的姿容,“很美。”
苏阮红了脸,摸了摸发簪的式样:“你经常这么送发簪给女子吗?”
在她心里,发簪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若非中意的人相赠,是不能收的。
“看着漂亮才想到送给你,不想要?”墨宸作势就要取下来。
“别……”苏阮忙按住,悄悄红了脸,“我们躺到什么时候?”
“随你。我让人将四周封锁了,不会有人发现我们。”墨宸道。
“到天亮好不好?”苏阮道。
“到老都好。”他在心里道。
“这十几日,你都去了哪里?”苏阮问道。
墨宸的手指轻轻拨弄着她的长发,漫不经心:“去了睢宁。”
苏阮猛然瞪大了眼,愕然:“睢宁?!”
睢宁之役,是记入史册的一场战役,起因是睢宁内的官兵造反,实力很强大。
这场战役死伤惨重,朝廷派了三员大将去镇压都惨死,最后是以人海战术,打了三个月才打下来,据说,开城门的时候,满城几乎没有活口。
她记得,发生睢宁之役的确是这个时间,但是,当初前去镇压此事的人,并不是墨宸!
“处理一点小事。”墨宸漫不经心,“已经解决了。”
“你……”苏阮看着云淡风轻的他,心好似瞬间沉入深渊之中。
这张脸,这个人,是如何千辛万苦的才能活生生的回到她面前?!
她的目光,忽然被他的耳朵吸引住了,颤巍巍的伸出手,抚上他的耳朵,抚过他耳上深深的伤痕:“你被伤到了……”
“被刀子刮了一下。”墨宸不以为意,“不要紧,这只耳朵本来就听不大清。”
苏阮的心微微抽痛,叮咛:“以后要小心些。”
“嗯。”他不想过多的谈及这个事情,“困吗?”
“有点……”
他脱下了外套,覆盖在她身上保暖。苏阮把外衣张开,也盖在他身上。
他笑了笑,没有拒绝。
苏阮缩在他怀里,不消片刻就濛濛睡去,呼吸渐渐平稳。
墨宸支起身子,静默的观赏着她的面容。
透过一世,才能得幸拥住这个人,看着她的面容入睡,为她擦去眼泪,这些,都是曾经奢望不到的幸福。
为了守住这些……他愿意,付出一切……
他看着她轻声:“阿阮,我试过接纳他人……可惜,做不到啊。”
做不到……
从儿时起就认定的人,怎么可能转头丢弃在忘川河中。
哪怕她嫁做人妇,他依旧放不下心底的这份情,只能,远远离开。
夜,渐渐深了,行云入梦,杳无人声。
翠色茫茫的草地被夜风吹拂着,连翩起舞。
两个蜷缩在一起的身影亦渗透入这浓的化不开的夜色之中,如画卷般定格。
……
“阿阮……阿阮……”
苏阮迷迷糊糊的感觉到身子一轻,似乎被人驮到了背上。
她又挣扎了许久,才艰难的撑开眼皮,发现自己正被墨宸背着,一步步走上青石阶梯。
他正在背着她走上城头。
靠在他宽阔的背脊上,她很是舒适,下巴抵靠着他的肩膀,轻轻对着他的脖子呵出一口热气:“哥哥……”
墨宸的脚步停了下来,暖意的晨光给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金光。
他侧过脸看了乖乖伏在他背上的她一眼,温柔道:“看下面,阿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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