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麻烦平王妃照看小女,给你们添麻烦了,深感歉意。”
“苏老爷哪的话,咱们俩家都要结亲家了,就是一家人!苏姑娘在我们府上住着,我们都很喜欢她,以后也可以常来住。”
“那就多谢王妃的盛情款待了。”
……
苏阮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父亲重逢。
她换上父亲从家中带来的淡粉色广袖罗裙,梳起美美的飞仙髻,脚下也踩着一双新宝珠翡翠绣鞋,总算是恢复原本的模样。
只不过,眼睛依旧被白布蒙着,小手被父亲紧紧握在宽大的手掌之中。
平郡王父子几人都上朝去了,这会,只有女主人在主事。
平郡王妃将他们相送到王府门前,撇退其他侍从,趾高气昂:“苏老爷,如今苏姑娘住在我王府之事不少人知晓,只怕过几日就会传遍帝都,王爷今天临上朝前交代,若由此产生任何麻烦,我平郡王府会负责到底,请您不用担忧。”
苏良闻声突然冷了脸:“王爷所言的负责,是指哪方面?”
“那还用问吗?”平郡王妃皮笑肉不笑,不屑的扫了一眼苏阮,“苏姑娘若日后嫁不出去,我儿宋瑾可勉为其难收她做妾。”
苏阮明显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用力几分,像是恨不得把她的手握碎。
她险些吃痛的叫出声,还要忍住了。
父亲的愤怒透过他的手传了过来。但是,苏阮耳边听到的却是如常平稳的声音,不卑不亢:“呵……这件事就不麻烦平郡王府了,我苏家别的没有,就钱多,别说一个女儿,一百个我也养得起!阿阮是我唯一的嫡女,养一辈子没问题,若是有必要,招个赘婿也不在话下,至于宋公子嘛,呵呵……”
平郡王妃的声音陡然厉了几分,凶悍道:“苏老爷,你这话说一半是什么意思?我儿阿瑾又有哪点配不上你家姑娘?我儿是天之骄子,从小到大文韬武略样样第一,满朝不知道多少女人巴望着嫁给他,你居然也挑剔?我直说了吧,就算是给他做妾,你女儿都不够——”
“平王妃!”苏良断然打断她,也不那么客气了,一字一句道,“既然你要直说,我也不妨直言,还请您管好您的儿子,不要再打我女儿的主意!日后他胆敢再踏进苏府大门一步,我就打断他的狗腿!管他是世子还是公子,苏家绝不欢迎他!若他再纠缠,我只有上书圣君陛下来裁决此事,介时我们双方也不用做亲家了,直接对薄公堂!”
“你——”苏良完全不留情面的怒斥让平郡王妃一时语塞,“什么缠着你女儿,我儿子……”
“告辞!”
苏良不等她说完,就撩起衣摆上了豪华大马车。
反身,将苏阮也抱上车,扶到座位坐下,重重放下车帘,不再理会平郡王妃:“开车!”
马车绝尘而去,卷起的灰尘把挨得近的平王妃呛得咳嗽连连,她追着马车追出好几步,却只能恨恨的跺脚,无可奈何。
……
苏阮安静的坐在车厢里一言不发,长指慢慢的绞着垂落到膝上的长发。
方才的对话都如烙印打在心底,父亲在平郡王妃面前受辱,这口气不发泄出来,无论如何也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她正在等这场暴风雨来临。
听得他沉重的脚步走回来,在她身边坐下,好像,整个世界都沉甸甸的落了下来。
她不自觉的屏住呼吸,手指更用力的翻搅长发,恨不得把头发拔下来才甘心
苏良在她身边坐下,静默的看着数月不见的女儿,一个多月的失踪,也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身形明显消瘦了许多,原就纤瘦的身躯,更像是随时能被风吹走。巴掌大的小脸被白布盖眼睛的部位,只留下秀气的鼻子和水润的嘴唇,那小巧的下巴,也尖锐的快要没有了。方才握着她的手,他还能感觉到她异于平常的体温,他知道,她现在发着烧。
他的目光定格在白布的位置,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尖在距离那块布只有一毫的距离时又放了下来,默默的收回手,低喝道:“惹了多大的事,自己清楚吗?!”
近在耳边的质问,像是刀子从耳朵里插进去。
苏阮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关节都绞的发白,长久之后又缓缓放开。
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
她轻声、却非常诚恳道:“对不起,父亲,女儿犯下大错。我让家族蒙羞,丢了您的颜面,愧对苏家的名声,您若要将我送回庵堂,我毫无怨言。”
苏良板着脸道:“能诚恳认错是好事,但是,你知道自己错在那里吗?”
苏阮低声道:“女儿不该未婚就住进平郡王府。”
虽然她只是被动的住进去,但是流言蜚语会传成什么样,她完全能预见。
“糊涂!”苏良看着她,“墨宸那孩子都已经写信告诉我事情的缘由了,你既然是受重伤被平郡王府的人救下,留在平郡王府当然没问题,父亲还没不分青红皂白到这个程度!只是你既然醒来,为什么不第一时间通知父亲来王府接你?难道在你眼里,平郡王府比自己家更可靠吗?”
苏阮没料到父亲会这么说,略略抬起脸,半晌才道:“并不是这样的,父亲,我只是一时没有想到,我昨日才醒来……”
“你记住,无论如何,苏家都是你背后的支撑!”苏良认定苏阮还是对他心存芥蒂,才不愿意回家,他拉起她的一只手,又将另一只也叠起来,两只手合在一起,捂在他宽大的手心里,叮咛道,“今天为父在郡王妃面前说的一切都是认真的,别说养你,就算养一百个你都不成问题。你的嫁娶之事不用担忧,以我苏家的财力,招个赘婿又有何难?不需要有任何负担,安心把眼睛养好。听明白了吗?!”
苏阮听的发愣,她总觉得父亲过于强横,蛮不讲理,可是有时候,这份强横又成了能给她支撑的力量,好像是能把她塌下去的天给顶上来。只要有父亲在,任何事情都无需惧怕。
她的唇角浮起淡淡的笑:“女儿知道了……”
“阮姑娘回来啦!”
蓝顶华盖大马车从苏府的主干道穿梭而去,洒下一地轻快地马蹄声,各个阁楼的主子、婢子都蜂拥而至,好奇的踮着脚尖仰着脖子往车里看。
奈何窗帘盖得严实,她们看不见里面的状况,只能低声讨论。
“我就说阮姑娘福大命大吧!”
“老爷总算可以安心啦,都快急的发了疯……”
岳春阁门前,苏雪的身影孑然而立。
马车从岳春阁的大门前路过,微风轻轻撩拨起车帘,露出父亲沉稳英俊的面孔,苏阮,就小鸟依人的靠在他肩上。
苏雪的目光一直望着马车随着马车前进,直到消失在道路的转角。
“七姑娘,总算是回来了,奴婢们都快吓死了。恭迎姑娘回家!”
马车一路驶进夜雪阁,直到主阁的大门前才停下。
苏阮被父亲扶着下车,脚落地就听见侍女们欢喜的声音,秋娘、春桃、绾绾、许嬷嬷……七嘴八舌的在耳边乱叫,听着却很顺耳。
回家的感觉,还不错!
她道:“不用多礼了。”
“姑娘。”秋娘率先迎了上来,却在离她一丈的位置停下脚步,惊慌,“您的眼睛……”
“过几日就好了。”苏阮微微一笑以示安抚。
“还不过来扶。”苏良喝道。
“是。”秋娘连忙搀扶苏阮,“这边来,姑娘。”
“御医大人,麻烦您了。”
苏良将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御医也请进阁楼。
御医在厅堂里替苏阮把脉,仔仔细细的检查一番之后,撸着胡须道:“呵呵,姑娘的眼睛无甚大碍,毒已经解了,只是毒素清除未尽,所以还会有些影响,过个三五日也就复明了。她的身体滚烫,是因为染了风寒的缘故,我开几贴去寒的药,保管药到病除。修养上半个月,她就完全康复了。”
“那就好,谢天谢地……”
苏良长长的吁了口气,他不怕苏阮嫁不出去,可要是目盲一辈子,才真让他担忧。
苏阮把手腕缩回衣袖里:“我没事,爹。”
“方子在这里,您让人拿去抓药即可。”御医道。
“我送您。”苏良将御医送到厅堂门外。
御医拱手道,“苏老爷不必再送了,我就先告退了,还要回宫去向圣君陛下回报,免得陛下担心。”
苏良道:“大人,冒昧问一句,陛下为何对小女如此关照?”
圣君上位一月有余,已抹去辩机的身份,任何人都不得再提。他原在灵泉寺时就不见香客,对他了解的人很少,如今算是彻底摆脱了和尚的过去。
御医道:“此等迂回末官怎会知晓,只是陛下交代,但凡苏家有任何需要,我们都满足。唯有一点,此事不可对外声张,更不可向苏姑娘提起。日后苏老爷有任何需要,来找老臣便是。能得圣君倚重,是苏家祖上积德啊。”
苏良沉默片刻,心下虽然不解也不便多问:“好,那就劳烦您了。”
父亲方走,三太太、四太太、欧阳氏几人又拿着礼物前来探望苏阮。
见面免不得一阵寒暄,待到所有人都过来慰问过一遍之后,一个上午就这么白白的过去了。
苏阮昨夜一宿未睡,又淋了雨,本就身体不适,现在和她们说说话也累得够呛,到午间已是疲乏至极,只让秋娘将膳食拿到闺房来用,今日就不见人了。
“我离家这段时间,回来都快变得不像我家了。”
苏阮被扶着秋娘回房,嘀咕,“这么温情,真不习惯……”
“您是不知道,家里的好多事情都弄清楚了,二太太,不,沈氏她承认害死老太太、当初害死三姑娘,多年故意虐待您,还有……”
“罢了。”苏阮打断她的话语,“不必提她了。她无需是想包揽所有罪名,把她女儿给撇干净而已,反正害一个人是死,害十个人也是死,她现在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呢。”
主仆俩一路说着话回到她的闺房,进入自己的房间,苏阮的神经彻底松懈下来了,她松开秋娘的手,自己摸索着往前走:“宸哥哥有没有来过?”
秋娘从推门开始,眼睛就一直落在房中的一处,顿了顿才道:“没有,近段时间都没有见到宸少爷。”
“是伤还没好吗?”苏阮自语,瞎子摸路摸到梳妆台前坐下。
“奴婢不清楚。”秋娘道,“奴婢先将膳食给您端上来。”
秋娘退出房间,反手带上门。
房间里瞬时鸦雀无声,苏阮坐下喘了几口气,伸手在梳妆台上摸了摸,很快摸到她的纯金小首饰箱。她抽出小格子,手指在首饰箱中摸索几下,吃力的从最里层抽出那支镶嵌着月光石的宝簪。
这支发簪的手感太特别,月光石不同于一般的宝石,它比宝石更为温暖,又比玉器更为滑腻,握在掌心里就好像是一块光滑的缎布,让人爱不释手。
苏阮轻轻摩挲着这支发簪,脑子里不可抑制的想起了不久前喋血的夜晚。
那天晚上,太子的人马撤离之后,她和墨宸也未再说一句话。
重伤的他,和等待毒发的她,没有更多的力气来废话。
他们偎依在河畔,仰望着漫天的星辰,聆听着风声与鸟语,安然享受最后的时光。
他们拿出的是,是同死的决心——千言万语,都在无声之中了然于心。
苏阮温柔的抚摸着宝簪,将其放在桌面上触手可及的位置,抬手拆去头上繁复的首饰和发髻,墨色的长发依依如水的散落。
正打算将宝簪插入发间,突然,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了手。
苏阮的心跳骤然慢了半拍,这才感觉到身后有人。
映照在铜镜里的男人依旧是那般倾国倾城的一张脸,眉宇间透着淡漠的狂野和不羁,目光深邃而迷人,仿若无底洞,一旦陷入其中,就再也无法逃脱。
她没有出声,他亦没有多语。
洁白修长的手指拿起象牙木梳,细密的齿滑过她的长发。
“一梳梳到尾;
二梳我姑娘白发齐眉;
三梳姑娘儿孙满地;
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
五梳五子登科来接契,五条银笋百样齐;
六梳亲朋来助庆,香闺对镜染胭红;
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鹊桥高架互轻平;
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
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
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他煞有其事的念着,好像背过书一般。
苏阮禁不住噗嗤一笑:“我的房间是没门么,为什么你每次过来都悄无声息的?”
若是平常,墨宸定要与她调笑一番,今次却只是默然的替她梳发,挽起一个随意的发髻,从衣襟中取出不久前被她归还的银簪,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另一只将发簪放入她的掌心,俯身在她耳畔轻声:“……你真的不喜欢了吗?”
温热的呼吸就这么伏在耳旁,像是一团火燃烧在半空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空气忽然变得迷离而暧昧,像是有千万只蚂蚁爬过心上,苏阮微微侧过脸,虽然看不见他,却能感觉到他炽热如火的眼神:“哥哥——我……”
她的话语卡在嗓子眼,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吐不出来。
他静静地凝望着她,不催,不促,他有足够的耐心,等着她的回答。
他已经等待了一生,无在乎再等一时。
苏阮几度张嘴,却又默然的合上。
一再的迟疑之后,甚至都以为他已经悄然离去了,才坚定了自己的心意,微弱的发声:“对不起,我很怕……”
“怕?”他辗转在她唇边低语,“怕什么?”
“怕什么?”苏阮亦反应了自己一句,怕他对她无意?还是怕自己爱上他?那一刻取下发簪的时候归还给他的时候,她究竟在想什么?
她半晌没有说话,恍然的回忆着那日的情景——当时,看到他和公主那么要好,她的心痛如刀割,并非嫉妒,而是突然明白,即便时隔这么多年,她的心底还是放不下他。明白了这份心意的她,却开始打退堂鼓。
她没有信心,不是对他,而是,对一份实实在在的感情。
苏阮喃喃:“放在心底,会更长久。公主待你情深意重……”
“是啊,我曾经也是这样想。”他的长指拨弄着她细腻的长发,缱绻低语,“所以,我才错过你;所以,我才眼看着你嫁给他;所以,我才只能在最后给你收尸;所以,你的大多数生命我都没能参与。我只能在背后默默的看着你,看着你承受那么多,看着你被他伤的遍体鳞伤,看着我的稀世珍宝被别人践踏,看着你和他人玉石俱焚,看着你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你明白我在说什么,阿阮。”
静若明渊的一双眸中流光似水,璀璨夺目,深情的凝视着她。
苏阮的身子不住发颤,根本无法抑制。
墨宸靠近她,轻吻过她的唇:“可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那些都只是懦夫的借口,都只是我对自己无能的狡辩。只有用自己的双手亲手来保护你,我才能安下这颗心;只有用我的双眸凝望着你,我才感觉到你真实存在;只有在你身边与你共同呼吸,才有呼吸的意义。能将你拥在怀里,哪怕只有一瞬,也不枉费重活这一世,为之,我愿意赌上我的一切……这,就是我的想法。”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像是一道悬在天边的月光,倾泻进她的心里。
苏阮被他炽热的吻着,脑子像是一团杂草,根本无法正常思考。
“你愿意和我共度一生、与我一个温暖的家、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么,阿阮。”撬开她的唇,深深的吻,“不用急着回答,你还有很长的时间来考虑。”
呼吸被他阻隔,苏阮的意识愈发迷离,灵魂渐渐抽离出身体。
他的吻愈发狂热:“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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