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阮低眸看了她一眼,为了宋瑾,可以做到这份上吗?
她一时的沉默让暮郡主看到了希望,跪着往前挪了几步:“阿瑾被父王关了起来,他们提防着我,不让我和他见面。”暮郡主的泪水就在眼眶里转圈儿,“王爷待阿瑾无情,连大夫都不肯叫,他又一身的伤,我怕他熬不过今晚……”
苏阮蹙眉:“关起来?”
暮郡主也只模模糊糊的听到一些风声,道:“阿瑾和廉世子一语不合,双方大打出手,险把万卷楼都给拆了。廉世子的右腿被阿瑾踩断了,阿瑾也弄的满身是伤……”
礼王府隐去了御景廉命根子被废之事,只传他被打折了腿。
“呵,他会被御景廉打伤?”苏阮吃笑,“是不是他让你来的?故意描述的惨兮兮的,想哄我去看他?明知道对方是御景廉,就算要打,教训一下就好,犯得着把他的腿给踩断,弄的不可收拾吗?”苏阮撩起眼皮,眸中含笑,“暮郡主,你是在撒谎,还是在为宋瑾办事?”
她对宋瑾,了如指掌。
虽然他现在有很多地方不像宋瑾,但,骨子里还是一样的魂。
暮郡主脸色一滞,咬着唇道:“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虽然听起来很让人不理解……但是,你可以去外面打听,山庄里都沸腾了,也只有你这小居室,完全不受外界影响吧。”
她诚恳的语气稍许打动了苏阮,苏阮想了想,道:“秋娘,进来。”
秋娘闻声而入,不待苏阮提问,便俯身凑到她耳边:“奴婢的确听到风声,廉世子被打断了腿,瑾公子被关起来了。”
“当真?”
苏阮狐疑的反问,宋瑾一向谨慎,怎会冲动行事?
“是啊,山庄里的大夫全部聚集到礼王府的住处,平王也去登门致歉了。”
“不对啊,这完全不是他的行事风格……”苏阮低眉,脸上的笑意挥之不见,“这段时日,平王府发生何事?”
暮郡主低声道:“前段时日,父王突然中毒,府上严查此事,在他治风寒的药膳中发现了毒药。虽然那事到现在也没有确切的证据指明是谁做的,但是父王一口就咬定阿瑾,认为是阿瑾因苏雪之事怀恨在心,蓄意谋害。加之世子在旁煽风点火,此事的罪名就落在了阿瑾头上,因为他被革去军权,收缴了虎印……”
苏阮听的背脊发冷,这件事,她分明提醒过他。他在执着什么?他想确认什么?还对虚伪的亲人有割舍不掉的眷恋吗?他在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她只慌乱了片刻,就明白了此事。宋瑾也许能狠的下心来杀宋离,但是父亲的不信任和一再伤害,才是真正挫伤他的利刃!
“外人都说,他想要翻身已经不可能了……许是因此,他才会越来越失控,今晚惹怒了礼王、惹恼了父王,事情无法收拾了……”暮郡主泪水涟涟,抓住了苏阮的裙摆,“苏姑娘,在他心里你是最特别的人,他一定会听你的话,请你去劝劝他吧!这样下去,他真的会被宋离玩死,我只求他平平安安!”
“不要小看你的夫君。”苏阮轻声。
暮郡主激动道:“不是小看!苏姑娘,我不需要他飞黄腾达,但求他平安无事,如若可以,我恨不得去向宋离磕头求饶!可是宋离不会心慈手软,阿瑾他又不服输……”
“别说了!”苏阮不耐烦的打断她,“你是要陪他一辈子的女人,不拿出与他并肩作战的勇气,只想着扯后腿,怎能保他平安无事?!”
不大不小的一声质问,将暮郡主震的心口一颤。
“我会去与他谈谈。”苏阮笃定道。
在宋瑾的大婚之日,苏阮其实感觉到了些许异样。他好像是换了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少了,眼神也空洞洞的,婚宴当日几乎都没有笑过。以前的他意气风发,肆意张扬,而现在的他,垂头丧气、毫无斗志。
时间再往前追溯,他和苏雪的事情同样疑点重重。他那么骄傲的人,居然会允许不洁的苏雪嫁入家门,而且是在满城传的风风雨雨的情况之下,实在是让她很不理解。虽然这门婚事是由天子赐婚,可也不是毫无回旋的余地,他的容忍,实在异常。
过去面对这些事时有她在他身边,帮助他,陪着他,而现在,在他身畔的是暮郡主,事情还会向着以前那样发展,他成功的干掉宋离上位吗?如果按照暮郡主所言,他岌岌可危,只怕历史的齿轮转动,这次要死的人,是他……
她近段时日的目光都聚焦在墨宸身上,对宋瑾的种种可疑之处也未深究,到这时才觉得,自己可能漏掉了重要的东西。
……
“吱嘎——”
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门被悄然的推开,洒下一片温柔的月光。
穿着丫鬟装束的苏阮拎着药箱,蹑手蹑足溜进房间。
她方走一步,便感觉背后被冷冰冰的东西抵住,尖锐的器具几乎要插进她的皮肉里。
熟悉的呼吸,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息,用鼻子都能捕捉。
苏阮不动了,余光瞥着被月光拉长的影子,轻声:“是我,阿阮。”
他的匕首放下,有力的双手却也同时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大手绕过她的腰肢,紧紧的圈在怀里,头低下,钻到她的颈间,嗅着她身上独有的清香,明明有好多话想要与她说,千言万语却堵在了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时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沉默下来,安静,平缓,静静流淌。
苏阮感觉到抱着她的男人似乎在轻微的战栗,那份不安透过他的拥抱完完全全的传到了她的心底,好像是一只绝望的小兽。她不忍心推开他,抬起手来抚上他的脸,手指在触碰到某处时,他的身子一弹,显然是被触到痛处。
苏阮就在他的怀里回过身,直面迎上他的面容。
因为她的到来,月光也趁机溜了少许入这狭小的居室,英俊的面容被月光渡染上光辉,朦胧而清远。
苏阮再度抬起手,纤长的手指在他脸上一处红色的痕迹边上按按,噤若寒蝉:“痛不痛?我给你拿了药来。”
他注目着她,轻轻摇头。
“你呀……”苏阮又看他身上,“还有哪儿被伤到了?”
“没事。”宋瑾轻声,他的声音,很累,很累。
苏阮道:“还说没事,我都闻到血的气味了。”
宋瑾捏她的鼻尖,换了轻快的语气:“……狗鼻子。”
苏阮道:“瑾公子,抱着我,伤就能好了?”
“对。”宋瑾被她逗乐了,一笑,双手稍一用力横抱起她,走到榻边,拥她在怀中坐下,可怜兮兮的伸手给她看,“既然你要看,就给你看喽,手上的血止不住,苏大神医,这可要怎么办啊……”
他的右手虎口处被拉开了好长的一道口子,殷红的血还在细密的往外渗。
苏阮立马把药和绷带从药箱里取出,先倒止血药压住他的伤口,等血基本凝固,才用白绷带仔细的把伤口缠起来。
白色的绸带一圈又一圈的绕过他的伤口,苏阮皱眉:“打不过他?”
“不能下重手啊……”宋瑾低头看着她有些心疼的表情,心情很愉悦。
苏阮抬眸,声音严肃了几分:“知道不能下重手,还把他打残了?”
宋瑾抿了抿唇,漫不经心道:“一时失手。”
他想把话题转开,苏阮却紧紧的逼问:“是什么事打起来?”
“一点小事。”他不想多提,“你是过来说教的吗?”
“对!”苏阮靠近他,凝望着他,“为什么这么孩子气?!为什么冲动行事?!”
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就大了几分,甚至带了些逼迫意味的质问。和睦的气氛瞬间变得冰冷,宋瑾垂下眼帘,避开她的视线:“我好似没义务和你交代什么吧。”
苏阮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直视她:“别躲避我!阿瑾,你在想什么?局面你很清楚,和宋离之间已经是落势,现在又出这事,你是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吗?你不是小孩儿了,现在不是你和你哥哥在玩游戏,而是堵上性命、你死我活的决斗!”
她的声音微微激动,她太清楚,这两兄弟,注定只能活一个。
苏阮低吼:“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她的声音在耳畔回荡,宋瑾闭上眼,却闭不上耳朵。
苏阮突然愤怒的揪住了他的衣领,大声骂道:“别躲避!阿瑾,你这个孬种,你到底在想什么?别人的刀都挥到你的脖子上来了,你还在躲!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与我也不能说吗?不能吗?你不是说我是你最重要的人吗?不是想要和我共度一生吗?为什么不能向我吐露心事?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的心情?”
“阿阮……”面对她的声声质问,持续躲避的他终于按捺不住,缓缓睁开了眼睛,明亮清澈的眸中是依稀的泪光,低声,“我……好累。”
累?
这个字眼,不该是属于一个谋权者应有的,既然扎根于此,就决定了恶斗一生的准备。
上一世的他,从未对她说过“累”。
苏阮看着他。
宋瑾抱着她,声音有轻微的战栗:“幼时,父王告诉我,皇族强势,帝都八大王府只剩其三,落败的王府只有死路一条,想活下去,为了家族,为了父王,为了母妃,为了兄长,我一定要比别人更早懂事、更早的为他分忧,决不能如别的公子哥那般游手好闲,吃喝玩乐。无论何事,我一定要是最好的,无论何时,我都要将平王府放在第一位……我十二岁开始处理宋家事务,十三岁获得爵位,十四岁入朝为官,十五岁接手军队,十六岁平定南岭,我把军功给了大哥,我把战绩给了大哥,我甘愿为他手下,只为家族无忧……”
他的泪水终于失控的落在她的发上,像是一颗颗珍珠滴答滴答的滚落:“这么多年,我未曾片刻喘息过,旁人在享受童年、少年时光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日夜奔波,呕心沥血,我所做的一切,到头来,又算什么?大哥投毒,父王诬我,母妃亦怀疑我,接二连三的谋害,父王视而不见,他们现在,都指望着我赶紧死,赶紧从平王府死出去……”
他的诉说,亦像是一把把尖刀落在她的心思。苏阮静默的听着他的话,闭上眼,眼角亦沁出一抹薄泪,却只是咬了咬牙,捧起他的脸,喝道:“宋瑾,看着我,你听我说!你现在放弃,你所承受过的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你付出的努力会成为他人的嫁衣!你的颓丧正是宋离满心欢喜想要看到的东西,明白吗?他们想要的一切,你就要狠狠的撕毁给她们看,你就要让他们肝肠寸断,让他们无路可活!”
她大声道:“哪怕这天底下所有人都背弃你,我也不会放弃你。你还有我!我会帮你的,我会竭尽全力帮你,阿瑾!”
宋瑾静默的望着满脸决绝的她,温柔可人的她,肩膀纤弱的她,一直想要好好保护的她,在这时,却好似变得像一座山那么巍峨而圣洁。这样的她,成了他全部的倚靠,成了他走下去的力量。有她在,心里就还有一丝暖光,有她在,轰然倒塌的信念亦还有一缕孤魂,将他沉入万丈寒潭的心满满当当的捞起。
“你……”宋瑾突然笑了起来,大手抚着她的脸,满目情深,“认识你,我死也无憾。”
苏阮狠狠锤他一拳,怒道:“你要死在宋离那种小人手里,我一滴眼泪也不会掉,马上把你忘光,当没认识过你!”
“哈……好狠心的女人……”宋瑾失声大笑,突然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拼尽了力气抱住她,“我答应你,我会好好跟他干这一场硬仗,我会好好活着,为你。阿阮,你什么也不用为我做,让我现在这样抱着你,就很好……很好……”
……
数日之后,礼王在猎场狩猎,忽然传来宋瑾失踪的消息。
苏阮和墨宸陪同在旁,两人皆是一愣。
“怎么回事?”礼王不紧不慢的问道。
上回在蹴鞠赛发生的事情他看的一清二楚,对宋家两兄弟的斗争也心知肚明,只不过既然是平王府的家事,他当然不会插手,反而是看好戏的姿态。
侍从道:“据说离世子和瑾公子一起赛马,瑾公子的马突然发狂冲进密林之后不见了踪迹,离世子带了好多人进去找也没有找到,现在已经派进去第二波人了,两个时辰还没有收获。”
他口中的密林是指山庄内的狩猎场,这个狩猎场是被人管辖的,但是为了增加趣味性,里面长期养着老虎、狮子一类的猛兽,一般人单枪匹马的闯进去,凶多吉少!
苏阮白了白脸。
礼王颔首:“消息告知平王了吗?”
侍从道:“已告知平王爷,王爷正组织人马入山搜寻。”
礼王淡淡道:“嗯,知道了。我们礼王府也派几个人进去搜吧,帮帮他们。看这天色马上要下暴雨了,估计也搜不了多久,你们赶紧去。”
侍从领命离去。
礼王道:“阿宸,阿阮,我们继续——嗯?阿阮?”
坐在马背上的苏阮脸色发白,眼神也恍恍惚惚,似乎随时就要摔下去了。
墨宸抿了抿唇,不用任何言语也明白了她的心思,二话不说跳下马背,翻身上苏阮的马,搂住她的腰抱紧她,拉紧缰绳:“王爷,我们也去帮忙。”
礼王蹙眉:“宋家的家事,你们搅和什么?”
“有些私交。”墨宸没空解释过多,“告辞。”
还没进密林,就开始下雨,瓢泼大雨,沸沸扬扬的雨点足有豆大,打在皮肤上都有些发疼,大雨迅速把山庄灌溉成了一片汪洋。
墨宸立马脱下外衣,将苏阮牢牢的裹起,怕雨淋坏了她。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快湿透了。
墨宸道:“不行,雨太大了,你先回去,我进去找。”
苏阮怎肯从:“不行!我也要去。”
“你……”墨宸咬牙,调了马头,回屋去取斗笠。
两人驾着马,方进密林不远,就碰上了平郡王府的搜救人员。
他们正急忙的往回撤退,而且带着不少伤员:“不行了!里面山体滑坡,压伤了不少人,进不去了!墨将军、苏姑娘,你们也快点往回撤吧!里面太危险了!整个山头全是泥,里面的人都活不了了!”
“你们出去,我们再看看。”墨宸毫不迟疑的往密林内部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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