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多后,深秋。
李浩潼已是一名临近毕业的大四学生,迷茫在人生至关重要的十字路口。考公务员吧,没关系;考研吧,没实力;就业吧,又不知该干什么。他苦恼至极,却又无能为力。
一天下午,大壮打来电话:“浩潼,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听说教育部对咱们实习生新出台了一个很好的政策。”
“什么政策?”
“就是咱们这些实习生在交完毕业设计以后可以去做半年的志愿者,等考研或考公务员的时候就可以加10分。”
“真的吗?听着倒是不错!”
“当然是真的了,你可以上网查啊!这项政策可比三支一扶要强多了。”
“确实。那我们是什么时候去做志愿者啊?”
“在明年初,也就是我们考完研究生或公务员之后。”
李浩潼立刻上网查询,得知志愿者分两种,一种是做乡村支教老师,一种是做临终关怀者(临终关怀:为将要离世的老人做心灵上的关怀和身体上的护理以减轻其疾病的症状、延缓疾病发展的医疗护理)。一般的志愿者感觉做临终关怀者多少会沾染晦气,所以都选择支教,但李浩潼从小娇生惯养,去不了乡村,且又反对迷信,所以自然而然的选择了做临终关怀者。
大壮本来说好和李浩潼一起的,可就在动身的前夕,大壮得知这项政策由于争议性太大,最终未能实施,所以他临阵退出了。而李浩潼觉得与其继续在大学里浑浑噩噩,倒不如做件有意义的事。就这样,在第二年的开春,李浩潼被分配到烟台当地的一家医院,正式成为了一名临终关怀者。
穿过幽长的走廊,李浩潼被护士领到了一间重症病房。房内并不宽敞,却摆着两张床,靠里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位老头子。护士轻声对李浩潼说:“老爷子正在睡觉,我们先别打扰他。他得的是胃癌,需要多休息。记住,老爷子姓方,我们都叫他方老。”
“什么,方老?”李浩潼惊恐道。
“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只是听说过一位很有名气的方老先生,叫方成焕。”
“他就是啊!”护士接着问,“难道你认识他?”
李浩潼惊讶不已,迟钝地说:“不不不,只是以前听人说过。”
护士笑道:“哦,这样啊!这很正常,他确实很有名气。你过来。”护士把李浩潼叫到床头柜边,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作息表,详细地告诉李浩潼每天要做的事情,并强调了为老人擦身、喂药、打饭、换洗衣物等方面的相关细节和一些禁忌。李浩潼听得很认真,还询问了很多问题。
护士走后,李浩潼拉开窗帘,屋子里顿时亮了起来,似乎也大了好多。他仔细地端详着老人,只见老人慈眉善目,气宇非凡,脸上虽然沟壑纵横,但在酣睡中也仍然显得精神矍铄。突然,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李浩潼定睛一看,原来是老人即便在睡梦中都握着一根铁拐杖。李浩潼凑近了看,才发现这是一支高尔夫推杆。他不由自主地摩挲着杆身,没想到老人突然大叫:“谁?”同时,老人的推杆急速抖动,正好碰到了李浩潼的鼻子。李浩潼一声惨叫,用力捂着鼻子蜷缩在地。
老人缓缓支起身子,问:“你想干什么?”
“我……哎哟……我……我就是想看看你的推杆?”
“你是什么人,看我推杆干什么?”
李浩潼说明来意,老人才慢慢把推杆递给他。李浩潼小心地接过,如同捧着一个婴儿。他更加细致地摩挲起杆头。他在大学是学模具专业的,又对历史学和考古学有浓厚的兴趣,所以认定杆头的材料是大马士革钢。这种钢原产于印度,又叫“乌兹钢锭”,中世纪时是制作刀剑的顶级用钢,在铸造成刀剑时表面会有一种特殊的花纹——穆罕默德纹。所以它属于花纹钢中的铸造型花纹钢,区别于折叠锻打形成的焊接型花纹钢。此种花纹能够使刀刃在微观上形成锯齿,使得刀剑更加锋利,想当年,所向披靡的蒙古军就是因为不敌手持大马士革钢弯刀的马穆鲁克骑兵才终止西征的。早在东晋时期,家王嘉就在《拾遗记》中记载大马士革钢所制成的宝剑,道:“有曳影之剑,腾空而行,若四方有兵,此剑则飞起指其方,则克伐;未用之时,常于匣里,如龙虎之吟(这便是“匣里龙吟”的出处,意即怀才不遇)。”同时,由于该花纹的独一无二和不可复制性,决定了纹理的精细、复杂程度和其质量成正比。毕竟,大马士革钢在17世纪就已被开采殆尽,20世纪虽然不断有人想利用现代的科学分析来复制大马士革钢却均告失败。也就是说,现在的大马士革钢只是焊接型的花纹钢罢了。
李浩潼不免想卖弄一下学识,说:“这不是真正的花纹钢吧!”
“是吗,那你看看有没有焊接的痕迹。”
李浩潼一怔,随即打开手机上的放大镜功能细看了一番,发现果然没有一丝丝焊接的痕迹。他又闭上眼用鼻头碰触了一遍,也没有找到凸点,又用钥匙敲击了两下,只听音质清脆而绵延,无一丁点杂音。他用力地一拍额头,大叫:“该死该死!亏我是学模具的,我真是愧对我的导师啊!”
老人哈哈大笑,说:“年轻人还是见识少啊!这支推杆是我的一位内蒙古朋友用一把有着600年历史的大马士革钢宝刀打造的。他本来送我的是刀,我每次去见他都带在身上。可后来我们天各一方,我不能把刀带上飞机,就只能先把刀邮过去,然后再自己过去,挺麻烦的。他知道我晚年爱打高尔夫,就把这把刀邮到日本锻造成了高尔夫推杆,便于我携带。这几年我总觉得没几年活头了,就常想起以前的事,而这大马士革钢陪了我40多年,所以我一怀念过去就喜欢摸着它,跟它说话,就连走路都拿它作拐杖,当真是离不开它了。”
李浩潼问为什么他见那位朋友必须带刀,老人便得意地讲起刀的来历。那是1967年,方老响应党中央上山下乡的号召去了内蒙。有一次,当地一个部落的首领为女儿挑女婿。该首领有一匹纯种的汗血宝马,从小陪她女儿一起长大,此马和他的女儿一样性情桀骜,不是平常人所能驯服的。所以首领一直想找一位能够驯服这匹马的人和他女儿相伴一生。招亲那天,很多人都从马背上摔下来,只有一位名叫额尔巴图的蒙古勇士全程骑了下来,但在最后急停的那刻还是被摔了下来。首领仰天长啸:“长生天啊,难道普天之下无人能征服我的汗血宝马吗?难道偌大的草原就无人能配得上我聪明美丽的女儿吗?”方老当时只觉得穹庐倒转,草原震荡,不禁心头一热,豪迈地拍了下胸脯,说:“让我来。”首领问:“你干嘛的?”方老说:“喂马的。”众人大笑,都跟着起哄,说:“你一个汉人,身子单薄又没有力量,万一摔死了我们可不管收尸哦!”方老毫不理睬,挟着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翻身上马。说来也怪,这匹马闹腾了一阵后竟然对方老俯首帖耳,就连最后停的时候也没有闹脾气。自此,方老虽然抱得美人归,但额尔巴图却和方老结下了仇,有事没事儿就找方老的茬儿,而方老从不计较。额尔巴图不但不收敛,反而日益嚣张。周围的人都说他虽然能一拳打死一头奶牛,可心眼却像牛的乳头一样小,早晚会倒大霉的。果然,额尔巴图有一次上厕所时不小心让风把手纸刮跑了,他便从怀里撕了两页毛主席语录。不料,这事后来被革委会的领导知道了。起初问题并不严重,主要是额尔巴图不肯服软,那结局自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了。领导大怒,把他揪到牧场开批斗大会。方老知道后就去找领导说情,没想到领导却惦记着方老的传家宝——一副和田玉制成的象棋,棋子上面的字乃是用朱砂填充。方老虽舍不得,却仍是忍痛割爱,把棋子交了上去,但那个紫檀木棋盒和绸子做的棋盘还是留下了。额尔巴图出来后十分感动,把自己的大马士革钢宝刀送给了方老以作补偿。方老推辞不过,便把驯服汗血宝马的秘密告诉额尔巴图。原来,额尔巴图驯马时只是拼尽全力去鞭打它,想停住时就转个小弯。而方老却是先让自己被动受虐,等马折腾累了他才开始反客为主、奋力鞭打,想停住时他微微调整方向,猛的一勒缰绳,马就稳稳地停住了。额尔巴图听后,说:“原来骑手真正有力量的时刻不是策马狂奔的时候,而是在让马停住的那个瞬间。”“对,我们汉人常常讲‘悬崖勒马’,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方老说完便和额尔巴图对着长生天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
李浩潼动容道:“好感人的手足之情啊!对了,那个棋盒上是不是写着‘天作棋盘星作子,谁人敢下?”
方老陡然挺直身子,问:“你怎么知道?”
李浩潼腼腆地笑起来,把三年前在火车上和战叔的奇遇详细地讲述了一遍。方老立刻两眼放光,笑道“哦,原来是小坤子。”
李浩潼说:“战叔提起您的时候,眼里也是这样。”
“也是哪样啊?”
“神采飞扬啊!”
“哈哈哈……小坤子这个人哪,是个性情中人,爱憎分明,有缺点也有优点,不会拍马屁,但是对队员们很照顾,训练中从来是以身作则,是个好教练。只是他和那匹汗血宝马一样,不受约束,终归伤了自己啊!唉——”
李浩潼看到方老许久不说话,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就问:“方老,您怎么了?”
“我想起了我在内蒙古娶的老婆,她叫图雅,同样是烈性子,热心肠。在她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她仍然坚持每天早晨都骑着马儿绕着我俩的毡房散步,并一如既往地唱着那动听的歌声。在草原上没有鸡鸣,她的歌声就是我的闹钟。她一唱歌,就意味着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我又该去农场干活了。可那一天的歌声,竟成绝响。当时,她在马上看到一只野兔,野惯了的她纵马狂奔,腰里拔出的弯刀眼看就能触到兔子,可就在她俯身时,马儿却突然失足了,把她重重的摔了下来。等我赶到时,她已经开始小产了,我气的拔出大马士革钢刀狠狠地在马儿的后腿上捅了一刀,幸亏图雅叫住了我,不然那条马腿当时就被卸下来了。说来也怪,我当时暴跳如雷,怒发冲冠,也不知怎的就能听到图雅那微弱的声音。马儿哀鸣一声,悻悻地拖着伤腿把卫生所的大夫驮来了。当晚,母子都没能保住。图雅临终时,身子虚弱的已经说不出话来,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不碰我却摸着我的刀。我冲她点点头,表明我是不会再伤害马儿的。那晚,我整整哭了一夜,最后竟然哭出血水儿来。后来,马儿也在毡房外绝食而死了。我突然觉得世界狠狠地抛弃了我,但我又分明觉得世界在死死地摁着我的后脑勺一点一点的抽空我,那我到底还存不存在呢?长生天啊,你是在捉弄我吗?直到好兄弟额尔巴图来看我,才把我从无底的黑暗里拉了出来。我深深地凝视着额尔巴图,只是一笑。人们说‘哀大莫过于心死’,可我想,心死也莫过于一笑吧!许多年后,额尔巴图说,我那声笑着实把他吓到了,他以为我疯了。我说怎么可能,那天只是跟着死了一次罢了。”
李浩潼拍了下方老的手背说:“嗨,方老,我们不讲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您没事还是得多乐呵乐呵,这样您的病才好得快呢!”
“也是,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何必再提。”
李浩潼突然想起战叔曾说绸子之中有天大的秘密一事,他便斗胆向方老讲了这段,委婉地表达了他的好奇。
方老的眼神突然变得如鹰隼般警觉,怒斥道:“你这毛头小子,不该知道的就别问。上次小坤子来看我就提这事,我愣是把他骂出去了,差点还拿这支推杆抡了他。这不,三年多了,他再也没敢来看我。你竟然还敢问这事儿,哼!”
李浩潼自讨没趣,只好打扫起房间来以解尴尬和委屈。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李浩潼刚要去打饭,却碰到护士领着一位老者进来。方老的身子突然变得僵硬了,他拼命探着身子用推杆指着老者问:“巴图,巴图,是你吗?”
老者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许久才爆破出话来:“不错,是我,我是额尔巴图啊!”说完,他便和方老紧紧抱在了一起,眼里泪光闪烁。
寒暄过后,李浩潼才知晓额尔巴图是听说方老得了癌症后专程飞来看望的。他俩上次见面还是六年前。后来,额尔巴图的工厂里的一个女会计和副总携款出逃了,从此他只能举债度日。债主三天两头的上门讨债,最惨的是工人们领不到工资竟然一把火把厂子给烧了。额尔巴图却还是像年轻时一样不服软,他一个朋友也不告诉,每天一大早就带着子女到烧掉的厂子里锯废铁拿去卖。子女都让他向方老求援或者重出江湖靠赌球翻身,但均被额尔巴图严词拒绝。他说:“孩子们,我是马上就要见长生天的人,很抱歉,最终也没有给你们留下财富。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人生的际遇无常,这不是你能控制的。你能控制的是,需要你去拾荒度日的时候,你能不能立志告诉自己,我就是要做一个在众多拾荒者当中拾得最快最好最有效率最有眼光的一个,这才是人生。”子女们并不理解他,纷纷离他远去,几年过去,他竟然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症)。
方老听后心疼得不得了,他颤栗着下巴说:“巴图啊,你怎么得了老年痴呆了呢?”
巴图笑道:“你不是还得癌症了吗?”
“可你连家都没有了啊!”
巴图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至少,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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