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达一大早就来到方老的病房，准备做第二次的专访。等了十多分钟，方老才在李浩潼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进病房。思达急忙迎上去搀着，笑意盈盈地虚寒问暖。
三人坐定后，思达问：“方老，您吃过早饭了吗？”
“吃过了。一碗小米粥，半个馒头，一碟青菜。”
“半个馒头能吃饱吗？”
“能吃半个已经很不错了，再过些日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吃饭了呢，呵呵！”
思达嘟起嘴来，说：“瞧您这玩笑开的，一般打高球的人都长寿，您是赌王，肯定更长寿。”
方老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招呼李浩潼把烧好的茶拿来。原来，方老今天为了欢迎思达，还特意把自己珍藏的一套茶具拿了出来，这不，刚把茶烧好。他端起茶杯要给思达，思达忙伸手去接，却不小心往方老的手背上洒落了一点点。思达惊慌失措，忙拿出纸巾擦拭，无意中感觉到方老的手好冰凉，便问：“方老，您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晚上着凉了？”
方老笑道：“没有了，手凉只是因为刚刚洗了手。”
思达噗嗤一声笑了，她端起茶品了一口，感觉好淡，问：“方老，其实我有个问题不太懂，已经憋在心里好长时间了。我采访过许多成功人士，发现他们的办公室无一例外的都有一套茶具，听说是能从中品出什么文化韵味、什么审美情趣，可我觉得这茶一点都不好喝，而且还得摆弄这么零零碎碎的一堆，好麻烦哟！”
方老乐道：“这品茶就如打高球一样，球有球道，茶自然也有茶道。你要想品出茶的味道来，一定要多用心，反复品，才有可能感受到茶的精妙。唐代有个酷爱喝茶的人，写过一首很棒的《七碗茶诗》，大意是说喝第一碗茶能润嗓子，喝第二碗能解除寂寞，喝第三碗就有了写作灵感，喝第四碗就开始出轻汗了，喝第五碗连皮肉和骨头都舒服，喝第六碗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而第七碗最厉害，喝完后整个人就飘飘欲仙了。”
思达听了顿时眉飞色舞，说：“是吗？这么神奇啊，那我可得多来几杯。”
李浩潼一边给思达倒茶一边说：“其实方老最难能可贵的地方就是能把各种各样的‘道’融会贯通，加以升华。所以我一直劝方老最好能像李小龙那样多写一些笔记，将来整理成册传给后人，对高球的发展也是一种贡献。”
思达点头道：“有道理啊！李小龙就是因为生前做了一些笔记，才使得他的截拳道发扬光大。要不然，李小龙一死也就标志着截拳道失传了。”
方老点头道：“我觉得浩潼的提议是很不错的。我觉得这几十年的高球生涯确实或多或少地使我有点积淀，最起码在高球心理学和高球精神这两方面我还是做得不错的。所以我会趁着还有一口气在，能写一点是一点。”
思达放下茶杯，说：“方老，我们还是先接着昨天的话题讲完吧！”
“也好”。方老直直地望着墙壁，目光异常地祥和。“我和嫣芸刚结婚时过得很苦，就住老北京的筒子楼里，吃住都不方便，但小日子却过得很甜蜜。由于我之前在国家体委工作过，对体育这方面比较懂行，所以我没过几年就开始用我做小生意积攒的一点钱开了一家体育用品店。店里的生意一开始并不怎么好，后来我尝试着卖起了自行车，这么一来，我马上就发大财了。有钱了以后，我走路也有点飘了，天天就是想着怎么吃喝玩乐。有一次我跟朋友们去十三陵水库玩，看到那儿开了家高尔夫俱乐部，那可是北京第一家，我们当时都没听说过，所以很感兴趣，准备进去看看，可没想到门口立块牌子，写着‘中国人不得入内’。原来那是小日本开的，专供外国人玩的。我们一看就来气，心想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整旧社会那一套。于是，我就跟朋友们说我要自己开一家。朋友问我找哪国的设计师，我说我要自己设计，我就要设计咱中国人自己的球场。大伙哈哈大笑，都以为我在吹牛，但最终我还是盖成了。只是球场盖的时候困难重重，我呢又比较要强，因此常常把工作上的负面情绪带到家里来，加上嫣芸本来就不支持我建球场，所以她经常跟我闹情绪。这么一来二去，我俩的矛盾越来越大，三天两头地吵闹，砸东西。日子一长，我俩就觉得彼此之间已经没有爱了，也会觉得或许当初的结合本就是个错误。愈演愈烈后，我们都闹分居了。有一个晚上，我因为建造球场又遇到了重大困难而去酒吧喝了个大醉，结果回家时一不小心把头磕到桌角上，虽然不觉得痛，但是血流不止。嫣芸见了，立马稍一处理，连拖鞋都没换，背起我就往医院走。我当时怎么着也有一百四五十斤吧，她顶多也就110斤，可我觉得她背着我却还走得比较快。我当时的醉意立刻醒了大半，我就想，那是什么力量，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平时吵架的时候，我总以为我们不爱了，我们的婚姻也早已名存实亡了，但就在那一刻我却忽然意识到，所谓的爱情这个玩意儿，真的就是时有时无、时浓时淡，我们不能够因为爱情这个东西去左右我们的婚姻是否存在。尤其是她背我时，我的两条腿弯被她死死抱住，我那个泪啊就吧嗒吧嗒地砸到她脖子上。我想起了我爸我妈，他们虽然也常常吵闹，甚至有过三年不说话，但他们还是不离不弃。我曾问爸妈为什么你俩曾经闹得那么僵却还不离婚，我爸说，咱家可不兴这个啊，这俩人结了婚那就是钉子砸进了木头，再也拔不出来了。我妈还老说我爸本事不大吧但脾气大、嗓门大，虽然受了一辈子的气，但还怕他不吵，否则他就有毛病了。我爸也是，有一次他把我妈气病了，我和我哥都让他给我妈道个歉，可他就是死活不开这个口。但他嘴上不说，那几天可是又烧水又做饭的，要知道，他平时是从不下厨的。我当时趴在嫣芸的背上，心里那个悔啊，我就觉得既然我们已经结了婚，那就意味着我们一辈子都不要放手了。即便有再大的困难，再多的争吵，我们都要努力地走下去。”方老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两口子在一起啊就是这样，你可能会有一百次剑拔弩张的时候，也会有一百次觉得对方是陌生人的时候；你会有一百次觉得我操我他妈的当初怎么会跟你这种人在一起的时候，你也会有一百次说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恨到死的时候……但这都不是事儿，都比不上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想要拥抱你的时候。想想婚前，既然那么难我们都走到一起了，那么我们就不要轻易分开，我们就注定要这么或顺利或坎坷地走下去。因为爱这个东西有时候消失了，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它还会回来的。真的，它会回来的。”
“那你俩后来怎么又离了呢？”
“从那次生病以后，我俩确实过了几年甜蜜时光。可后来我们的儿子该上初中了，我就想把儿子送到美国的高球学校去，总觉得儿子将来即便打不了职业比赛，可再不济他也能回国做个高球教练，一辈子也是吃喝不愁。可嫣芸死活不听，她总觉得让儿子学打高球简直是受罪，她觉得训练太苦、出头的机会太小，还有一定的危险性。我这个人呢比较执着，认准了的事情一向是不肯改变。可我没想到，我后来却栽到了一个女人手里，所以在这件事情上还是听从了嫣芸。”
“不会吧？”思达瞪大了双眼，“您怎么会栽到一个女人手里，那该是什么样的女人啊？”
“倒不是什么有来头的，只不过是一个常年游走在娱乐圈的无名艺人而已。而我当时在高球行业可谓如日中天，很多人都想靠近我。但接近我并不是容易的事，可这个女的相当不一般。她叫子墨，长得一般，却很惹人怜爱，所以我才心理松懈，一步步落入了她的圈套。说实话，我这一辈子碰到过很多人对我设局，但一般的人还真坑不到我，唯独子墨可以。很快，我就和她在一起了。我想浩潼应该见过这种女人吧，她明明看起来没有任何出众之处，但就是身边追求者不断，要问为什么吧，可我们好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之，她的声音，她的气味，她不经意间的某个举动都能挠得你心里直痒痒。”
浩潼点头道：“确实，我经常见这么一种人，他们这也一般那也一般，甚至可以说样样都很差，差到连说话都很白痴的那种，可他们在恋爱上从不空窗。不仅女生中有这样的，男生中也有。这个问题我开始怎么也没想通，直到我打篮球时认识了这样一个哥们儿。他长相奇丑偏偏爱耍帅，酷爱装逼和找茬儿，家里很穷还比较嘴贱，但人家就是每星期都能更换一个女朋友，比换内裤还勤。最气人的是他找的那些女朋友长得还都挺不错，还都挺有钱，出去玩的时候他大多时候竟然是花女朋友的钱。不仅如此，他还能把大多数交往的女朋友哄去开房，我估计房钱也不是他掏的。我们这些工科男经常向他讨教，他总是说：‘人长的帅没办法啊，身后的追求者就是这么多啊！也不知道哥哥我怎么就这么迷人呢？你们说这些妹子到底是喜欢哥帅帅的样子呢还是喜欢哥酷酷的样子？’旁人会善意地告诉他：‘是喜欢你贱贱地样子。’他反问：‘可为什么妹子们都说她们是喜欢我骚骚的样子呢？’我鄙视地呛他：‘其实贱就约等于骚。’他立马就怒了：‘你牛逼什么呀你，你是比我帅呢还是比我骚？’他这么一说我突然醒了，是啊，虽然人家是个人渣，但混得确实比我牛逼。后来，有一次打篮球时我和他对位，他一直用小动作。我一气之下推了他一把，没想到他顺势倒下，然后装作一副可怜相大声地声讨我。方老，思达，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都特别憎恶这样一种人，他明明就是做错了，却永远要假装自己是对的；他明明就是不在道理，可又总是觉得自己是受害者；你还没有打他，他就已经倒下了；你还没有踹他，他已经飞了。这让我无比相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也彻底明白了他惟一的过人之处就是贱，贱入人心，贱入佳境，真他妈不是一般的贱。他贱到什么地步呢？在他整个的大学生涯中，他交往时间最长的女朋友就是上大四时谈的那个，可没过几个月他还是把人家甩了，因为他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我们觉得他大学期间挂科无数，领不了毕业证总算是得到报应了吧，可人家前不久刚刚迎娶了一位局长的千金，瞬间什么都有了。这件事情对我触动蛮大的，虽然我自认没什么大本事，可是跟多数人比较起来我也总觉得自己还算努力，还算规矩，可最终竟然都比不上最烂的那种人。这就好像是中规中矩的小朋友永远受不到重视，而那些爱哭爱闹爱撒娇爱闯祸爱装可怜的小朋友却总能得到更多的糖果。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怀疑我所坚持的那些东西到底还有没有意义，我是不是应该为了扭转乾坤而去以暴制暴、以贱制贱。最终我来到了这里，在这里我虽然没有想通多少问题，也还没有找到出路，但至少，这里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没有喧嚣，只有安宁。”
思达附和道：“你说的不错，很多剩男剩女之所以剩下，往往不是因为平庸，恰恰是因为优秀。我是女孩子，有一点我最清楚了。像那些勤俭内敛的女孩子总是很难交到男朋友，就是因为她们出去约会时，总是害怕花男生的钱。男的说吃饭吧，她会说不太饿；男的说看电影吧，她会说目前没什么好片子；男的只好说那去游乐城吧，她会说小孩儿玩的东西太幼稚了吧！这么一来，两人缺少互动，又没有载体用来做情感投射，只能干巴巴地聊一会儿以沉闷收场。尤为严重的是，她们若是一直这么下去，那么她们将永远学不到恋爱经验。等到了结婚的年纪，她们自然不知所措。虽然会有家人和闺蜜的各种灌输和启发，但有的东西你靠道听途说根本就没用。这样一来，你都没有足够的经验，又怎么来甄别谁说得对、谁说的错呢？等她们终于被迫学会了一点点后，可能自身已老或者那个合适的人早已不在，又或者说你再也找不到合适的人了。而事实上，这种女孩子往往都挺好的，可就是因为她们太善良了太懂事了太客气了才让男生们觉得无从下手。”
李浩潼打趣道：“看不出来，原来你在这方面懂得挺多啊！”
思达羞涩一笑，忙解释道：“没有了，只是一点感想而已。”
方老对浩潼说：“其实更多时候，你是被表象蒙蔽了。就如同你说的那个贱同学，虽然混得不错，但是我相信他很多时候也是深受打击的，只是你没看到他惨兮兮的样子，或者说他可能隐藏了那些不光彩的经历。子墨就是这样，我后来才知道她整过容，并且在整容前吃过很多苦，也受过很多欺负和屈辱。我对她的宠爱之心正是源自于我对她的同情和怜悯。当然了，这并不能成为我日后出轨的理由。当嫣芸发现我和子墨的关系后，我就一味地拿我的同情心来作挡箭牌，嫣芸听了更加愤怒。她说：‘我最讨厌一个人打着高尚的幌子去做着龌龊的勾当，这样看似正义无比，其实无比卑鄙，因为人世间最大的卑鄙就是因为你不肯看清现实，更不肯认清自己。’那一刻，我很有一种主动认错、积极挽回的冲动，但内心深处有一种迂腐、清高、执拗的声音又分明在提醒我：‘面子重于女人，分手定要潇洒’。这种卑劣的念头使我最终也没有认错，更让我的心在余生备受煎熬，真是活该啊！假如我不嘴硬，不狡辩，而是敢于认错，勇于担当，那么结局或许就是另一番模样。唉，谁知道呢？”
李浩潼问：“那您的老婆和孩子后来去了哪里呢？”
“离婚后，嫣芸带着儿子去美国了，儿子上大学时学的是金融投资管理，现在在英特尔公司做金融策略分析师，负责三亿美金的投资。”
思达尖叫起来：“你儿子好厉害啊，学金融的就是有前途。”
“哈哈，是嫣芸给他选的专业，嫣芸说我这辈子一直都在舍本逐末，所以想让儿子学金融，有没有成就不要紧，重要的是让儿子懂得什么才是人生最有价值的。说实话，让嫣芸一个人带着孩子我确实不放心，可又没有办法，谁让我当年放不下自己的高球事业呢？往年，我每次去美国都要跟儿子打上几场球，但是下一场球，恐怕就是在天国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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